第493章 所謂真相(1 / 3)

這是漢高祖年間,田橫受詔入京,在長安附近自刎,其隨從五百義士皆隨死,死前高歌《薤露》之歌,來歎詠人生時光的短暫易逝。

後經著名樂師李延年改編為《薤露》《蒿裏》二曲,為時世最為著名的挽歌,此時曹操所吟的,便是《薤露》中的一段。

曹操嗓音微沙,那挽歌在他唱來,竟大有滄桑之意。燭光跳動,他是側光而立,有半麵光線照在他臉上,更勾勒出臉上線條的溝壑起伏。從前隻覺他威勢迫人,此時方覺原來他這樣的英雄人物,也有老去的一天。然而,無論是從後世的史載,還是從這個時空的所見所聞,無不知此乃一絕世梟雄,然而即使這般人物,也終於有今日這看破山河的一刻,不能不令人蹉歎。

人生一世,便如這薤上春露一般,瞬息便消失了,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莫不如此!

可這世中,唯有何物才能永存呢?

織成聽在耳中,心頭微震,一種強烈的感傷之意湧了起來,輕聲叫道:“魏王!”

曹操微微一笑,停住歌聲,看著她的眼神,卻大見柔和,道:“你過來罷。”

織成有些躊躇,卻聽曹操道:“我有件東西給你。”

他從榻邊悉悉卒卒,取出一卷物事來,道:“當初織室中的陳氏於敬神衣大典之上,獻錦名回雪,子建十分喜愛,陳氏當時更是一躍而由織奴成為宮人。然子建並不知道,這回雪錦其實最初乃是先朝珍錦,為洛陽大漢上方禦府內坊所出。後來織法失傳……”

他微微歎息一聲,道:

“如今想來,恐怕所謂的內坊秘法,已隨著阿宜前往巴蜀,流落入劉璋之手,才有了蜀地的回雪錦罷?然回雪錦既是出自洛陽,自有其獨有秘法,遷於巴蜀之後,也有細微差別。你且看這一卷,真真確確,正是當年內用織坊中的回雪錦。”

織成心頭一喜,定晴看去,隻見他手中那卷物事,如雪瑩潔,如紗通透,正是一卷回雪錦。然而觀其成色,似乎已微微泛黃,而曹操既這樣珍而重之,想必與如今蜀地可購的回雪錦,甚至是魏錦給坊中所有的回雪錦,多半是不同的。

曹操示意她過來,伸手舉起那卷回雪錦,放入了她的手中。

落手滑潤,絲織特有的柔滑之感,加上那透薄的質地,即使入手都令人覺得有如一片春雪,顫然欲融。較之當初在萬年公主墓底,左慈所贈的那張藏寶圖所用的回雪錦,似乎質地還要細膩輕盈得多。

“我平生最長之事,乃是察人於微。從前敬神衣大典時,我便留意觀察你了。當時見你聞聽回雪錦三字,想來你入這織造司,恐怕並非隻是為了隱匿身形,還是因為真心喜愛織錦之術罷?你既喜歡,我便將這回雪錦送你。以你聰明才智,於織錦一道又大有見地,想來終有一天,會複製出當初洛陽上方禦府之中,真正的回雪錦……”

曹操含笑看她接過,口中兀自喃喃而語,目光卻似乎越過織成,飄往了遙遠之所:

“當年阿宜尤為喜歡這回雪錦,常說此錦分明絲線縱橫,花紋繁複,偏偏展開來看時柔白如雲,潔如春雪。唯有略略迎光之時,才覺其繁絢之美。她說……這正如她心中的情意,坦蕩無邪,卻又細思深微。她還說……”

他眉眼俱是溫柔之色,低低道:“她說,眼下這回雪錦,雖潔白如雪,但若跟真正的雪比起來,其顏色還算不得特別純粹,若是放得久些,便會微微回黃,總有一天,她要這回雪錦幹淨純粹,別無雜色,那時,便會以錦為底,為我繪一副萬裏江山圖……”

“萬裏江山圖?”

“那時阿宜和我,都以為終有一日,我會迎娶她而成為駙馬。她身為大漢公主,開府之前要深居宮中,開府之後必要留在封地,幸而封地萬年縣緊毗洛陽,不用離開帝都。然而她又知我生性好喜山水冶遊,拘我也在洛陽未免太過氣悶。因此她才說,定要將這萬裏江山,都繪於那回雪錦上,若是呆得氣悶了,她便陪我看畫解悶……阿宜哪裏知道?女子但凡愛上一個男子,自然願意為他拘於苑囿鬥室之間,而一個男子即使愛上一個女子,他心中卻更愛那一片真正的萬裏江山……”

不知何時,那溫柔之色已淡淡褪去,眉眼漸闔,在燈影的斜照下,投射出疲倦的暗深的輪廓。

“昔年李斯臨終前對兒子說,‘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有些事,失去之後,便永不再回來了。當初啊,雄心勃勃,豪情滿腔,一心爭創霸圖偉業,隻想擁有這錦繡萬裏的大好山河。如今才知道,再廣袤的山河,若是沒有心愛的人並肩同看,那都是一片虛無,一處縹緲……山隻是山,水隻是水,我也隻是我,阿宜早已芳蹤渺然……想要再與她在這殿室之中,擁爐烹茗,談笑晏晏,同看那一幅萬裏江山圖,縱我已權傾天下,位極人臣,一呼百喏,無人敢逆……又豈可得乎?”

織成隻覺一陣黯然,垂下頭去。

“織成……”

曹操這一聲稱呼,幾乎讓織成本能地抬起頭來,那曾叱吒風雲的梟雄正靜靜地臥於床上,帳邊垂下的組綬上,鑲著的晶珠微微閃爍,幾乎令她以為那也是他的目光。然而他卻閉著眼,始張未曾看她,隻是疲倦地揮了揮手,說:

“離去罷,織成。”

是讓她離去哪裏?

離開這充滿了感傷與垂暮之氣的銅雀台,還是離開這廣袤又無奈的世間?

織成捧著那卷回雪錦,第一次由衷地感受到了曹操的善意和惆悵。也許人性本來便是這樣複雜,曾經不死不休,亦有和解原宥。曹操曾經那麼想要她的性命,如今卻隻希望她好好活著。

明知她會給曹氏帶來多少好處,依然企願她能離去。

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曹操連財富、權勢甚至江山,都已經不在意了,那麼……

一種淡淡的悲哀湧上織成的心頭:他或許是真的不行了……

她俯身行禮,這一次也是真心實意,雙手高高舉起那卷回雪錦:

“妾必傾平生之技,令這回雪錦幹淨純粹,再無雜色。到時再為魏王描畫一幅萬裏江山圖……”

她喉嚨一哽,再次深深俯下頭去:“唯願魏王春秋繁盛,永享遐年。”

“好,好一個春秋繁盛,永享遐年。”曹操澀然地笑了一聲,歎道:“真希望,有一天子桓他也能明白這個道理。”

曹丕入殿之時,隻覺殿中雖然明燭輝映,雁燈搖紅,卻似有看不見的陰影籠罩四周,甚至連織成的臉上,也依稀有著陰影一般。不禁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又恭敬地上前詢問曹操病情。曹操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道:“我的病情,方才阿宓皆已問過了。如今我疲倦得很,欲休憩片刻,你們且先退下罷。”

曹丕自然隻能告辭,臨到出殿之後,又遣一個小宮人將穀少俊喚過來,低聲問了幾句。神情不由得也凝重起來,隻是伸手握住了織成的手,隻覺她手掌冰冷,五指似乎都有些僵直了。夫婦二人告辭曹操,自銅雀台乘車而出,一路無話,竟是連車內都靜寂得很。

車聲轆轆,織成踞坐其中,背靠著柔軟的錦墊,隻覺外麵宮巷幽暗,唯有不時遠處宮樓上的燈光投進來,才令得車內有光芒微微閃過。方才隨侍的婢女原是想點燃車中的燭燈,卻被織成製止了。此時這樣幽暗的環境,倒令織成覺得安心,仿佛與外麵的幽暗能融為一體,倒免去了二人獨處時那樣令人微微有些窒息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