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初元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似乎要早很多。
鄴地的別宮之中,寂寞而荒涼。傍晚時分,天氣便陰沉下來。暗暗的雲,低低堆在屋頂。不多時,便悄然下起了鵝毛大雪。
是那種親密而靜靜的大雪,漫空飛舞,將虛空填充得幾無空隙。天地靜謐,細聽有落雪的沙沙聲。
夜色籠罩下來,織成披著一件玄狐裘衣,攏緊了毛茸茸的衣領,獨自立在後園的一處廊簷之下,看向不遠處的高台之上,當辨出那一片盈然如霧的幽藍時,她的眼中終於露出許久未見的欣然之色。
是那來自蜀地陽平之巔的奇花——“茫茫”,在這樣寒冷的雪中,終於盛開了。
曹丕登基之後,再也沒有來過別宮。卻令人將從前種在桐花台的那些茫茫,全部移到了別宮的後園之中。
茫茫原本嬌弱,這一番移植,至少死了一半植株,剩下的也情況不妙。幸得織成傷勢漸愈,見狀連忙親自帶人照料,甚至仿照茫茫原本在陽平的生存環境,將它們種在了一處廢棄的高台之上。原本是擔著心的,沒想到今年的雪下得這樣早,一場大雪,茫茫不僅精神抖擻地活了過來,而且就在這大雪之中,忽然綻放。
葉片修長,形若草蘭,花朵生於莖頂之上,幽藍如紗,唯邊沿是一圈淡淡的白。在這漫天大雪之中,那淡淡的幽藍仿佛要融入雪色之中,越顯出一種飄渺脆弱的美。
然而,如果當真飄渺脆弱,又怎會不畏陰冷,隻盛放於至高之巔的冰雪之中呢?
如果不是飄渺脆弱,又為何獨懼光熱,哪怕輕嗬一口熱氣便能令之融化?
“從前你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世間有一種花朵,名為幸福花。但教尋著了它,便會幸福一生,再無苦憂……”
是誰的喁喁細語,仿似在耳邊回響?而幸福二字,從來便隔得這樣遙遠……
再回想起過去喜歡的詞句,才陡然驚悟,那仿佛是茫茫宿命的寫照,又何嚐不是她命運的讖言?
“應憐陽平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記得那一年的冬天,也是這樣的一場大雪。遠處冰琢玉雕似的藏安寺,在雪中越來越近。梅花凜冽的香氣,浮動在清冷空中,而她被他擁在他的貂裘之中,傾聽他心髒沉穩的跳動聲;那些玄色柔軟的毫毛拂過她的臉頰頸項,如他溫柔的低語和呼吸。於梅香雪景之中,緩緩前行。
又或是初春的夜晚,遠處的樹木樓閣,都隻有烏沉沉的剪影,樹木都在暗暗地拔節抽枝,嫩芽的清氣、花朵的芬芳,融合了春夜獨有的煦和,整座桐花台都沉浸在淡淡的星光裏,沉浮在花木的清芬裏。她隻穿牙白細葛中衣,被他緊緊裹在氅衣裏,她和他所騎的白馬,不緊不慢,就行走在這星光與清芬裏。
織成。他這樣溫柔的呼喚,仿佛還回響在她的耳邊。
時光終究把人拋,無關櫻桃,無關芭蕉。
他的枕邊已有別人,有另外一張……不,或許是許多張如花的麵孔,嬌羞地緊貼於他的胸口,傾聽他心髒沉穩的跳動聲。
她拔下頭上金釵,一下,一下,隨意敲擊在身邊的廊闌之上。別宮建材皆用料珍貴,便是這小小的闌幹,也以檀木所製,木質細密,金釵擊於其上,發出金屬才有的鏗然之聲,在這暮色飛雪中,竟是出說不出的空洞和寂廖。
“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當初扣舷獨嘯的旅人,是被怎樣的人生經曆,萌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感慨呢?然而世間萬象,皆是路過的賓客。又何況是她小小的一個董織成呢?
她,不過是一個暫時迷失於時空的旅人罷了。
“夫人!”
董嫻忽然有些驚慌地衝了進來,織成皺了皺眉,將金釵插回髻發之上。
最近她越來越喜歡獨處,便是董嫻,也往往隻在園外等候。且董嫻素來修儀端淑,這般失態地衝進來,實在是少見。
“夫人……宮中……宮中來人……”
董嫻驀地停住腳步,垂首行禮,聲音中仍有著微微的惶然。
“宮中?是元仲派人來了麼?”
曹丕早已絕跡於此,她再也沒能見到過他。唯有元仲,此時或許應稱他為曹睿——雖自己行動不得自由,卻常常派心腹前來探望,是她如今唯一的溫暖和安慰。
曹丕稱帝之後,便從桐花台召他入宮,居長樂宮。這便視為一個信號,因為長樂宮素來是太子所居,也被稱為東宮。雖然聽說李夫人已經為曹丕懷上了一個孩子,但相比於已經長大的曹睿,在這個嬰兒極易夭折的時代,曹睿的風險性要更低一些,且他又為長子,群臣對他的擁戴之聲就更高一些。
元仲唯一的不足之處,在於他的出身。生母乃是婢女出身,後來織成雖是他的養母,又為曹丕正妻,但如今幽居別宮,連個封號都沒有。所以元仲雖入主長樂宮,卻仍然是當初曹操所封的武德侯,並未正式成為太子。
所以就在上一次,元仲偷偷派來探望她的心腹來的時候,在得知李夫人已不孕後,除了感歎任兒當年甘冒大險的苦心終於仍未成功之外,織成隻交待了一句:“令武德侯勿以我為念,牢記昔日先武皇帝梓宮之前,我二人之言。”
如今三夫人並存,而李氏獨懷有孕。
元仲若要生存下去,並最終奪得大位,隻有一條路可走。
而這一條路,縱使她昔年在另一個時空未曾讀過曆史上的記載,經過這三年的時空之旅,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武德侯……”董嫻囁嚅道:“是……是郭貴嬪來了。”
園門吱呀著向兩邊開去,一股冷風卷起滿地的枯葉,鋪天蓋地刮了過來。
一輛去掉了紋飾的衣車,悄沒聲息地停在後園門口。光滑精巧的楠木車身、四周垂下纓絡的翠蓋,仍舊彰顯出其低調的奢華。沒有如林的護衛,隻有一個侍婢垂手立於車前。
見織成緩步出來,衣車垂下的錦簾終於掀開,侍婢扶出身著白狐裘的麗人,粉光脂豔,妝容精致,高鬟如雲,步搖金碧,當中鑲有一隻赤金的鳳頭,口吐五彩玉珠,也是那樣傲然的模樣,鳳眼乃是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卻品相不凡,遠遠便有耀眼之華。
養移體,居移氣。
由側夫人、容華而至貴嬪的郭煦,已不複再是當初乙室之中,那個機敏愛笑的二娘,更不是後來趨奉身邊善解人意的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