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合群(1 / 3)

第九章 不合群

破折號導致猶豫和結巴

破折號是魯迅的文字中最常用到的標點符號之一——句號、逗號 就不用說了,因為它們隻能算標點符號大後宮裏的“答應”和“常在”, 表征的隻是文字中的停頓和換氣。我們可以隨手挑一段魯迅早年的文 字,就可以看出破折號在他那裏出現的頻率之高達到了何種程度: “……人民與牛馬同流,——此就中國而言,夷人別有分類法雲,—— 治之之道,自然應該禁止集合:這方法是對的。……猴子小會說話,猴 界向無風潮,——可是猴界中也沒有官,但這又做別論,——確應該 虛心取法,返樸歸真,則口且不開,文章自滅。”(《墳·春末閑談》)

鍾鳴在描述詩人狄金森( Emily Dickson)的精彩短文裏說過,再 也沒有什麼標點能像破折號那樣生動地表示出文字自相矛盾的離合狀 態了:“它們一旦躍然紙上.便互相靠攏、接納、出擊、限製,或者擠 摔對方——動詞擠掉輕浮的形容詞,而名詞卻排撻薄弱的副詞和介詞 ——它們彼此迅速做出反應,進行各種叛變。”(鍾鳴《徒步者隨錄》) 從j..引魯迅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同樣的特色:夾在兩個橫杠(“——”)之 間的內容,也同樣夾雜著魯迅對前後文字所做的補充、提示、解釋和 修正,當然也有調侃和互否的含混性質在內。兩個橫杠間的文字和它 的前後文字之間,在魯迅的特殊語勢那裏,有意識地構成了一一種糾纏 不消、扭作一團的含混麵貌。這當然不僅僅是寫作中的換氣(句號和 逗號可以以看作是為廠純粹的換氣),更是一種特殊語調在物質上的有形 象征,具有魯迅在語調上的綜合性質地。

當在深閨中幾乎寂寞地度過了一生的詩人狄金森居然寫出了“離 家多年的我”(I years had been fiom home)這樣的詩句,當她的…版 人麵對她的眾多遺稿,清點之後說出“她在寂寞中寫下了1775首向右 上角飛揚的詩句”時,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碰巧見過狄金森的詩作 手稿的幾張影印件,那位出版人的確獨具慧眼,狄金森的詩句確實在 向右上角飛揚,仿佛有一股從正左邊刮向右上角的清風在吹拂著她的 詩句。這是狄金森對自己寂寞的深閨生活的輕微責備。她真正的夢想 是走出閨房,成為一個“離家多年的我”。這中間包含著有關無望、無 助的痛苦,被具有母性的狄金森用無數個破折號給消除了——正如鍾 鳴所說。多年以後,布洛茨基對此也讚不絕口,他說,破折號不僅被 詩人用來說明心理現象、心緒的雷同,“而且還旨在跳過不言自明的一· 切”。(布洛茨基《文明的孩子》)盡管布洛茨基讚揚的是他的同胞茨維 塔耶娃——一位同樣喜歡在爆破的語勢中使用破折號的偉大女詩人, 而這些話用在狄金森身上又有什麼不對的呢?

就這樣,破折號至少具有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性質和用途:魯迅式 的和狄金森式的(或茨維塔耶娃式的)。狄金森式的破折號顯然意味 著:我的痛苦不必全部說出來,我的寂寞具有堅定的質地,即使把它 們傘部省略了我也能找到進入寂寞和痛苦的秘密通道——破折號的確 構成了我們這些後來者進占、窺探詩人狄金森心房的地下暗道。正是 筆直的、高度儉省情緒內容的破折號,促成廠狄金森向右上方飛揚的 詩句。狄金森式破折號是一支皇帝才能使用的禦筆,會隨時像秋決一 樣劃掉過多的文字——它是打在文字上麵的、旨在擦去文字本身的紅 線。在狄金森那裏,我們聽見的是文字罪犯人頭落地的聲音。魯迅式 破折號卻意味著,他雖然身體殘破,卻有著太多的話要說,他的任務 太艱巨,他一直試圖在個人的有趣人生和社會現實的無聊之間努力尋 找一個契合點、平衡點。出於這個平衡點具有過多不可解釋的、難以 捉摸的、不確定的阿基米德點的含混性質,魯迅式破折號的用途絕對 不是為了刪除,而是為了增添和續弦。魯迅式破折號是一個巨大的扁 擔,它的兩頭掛滿了過於沉重的籮筐:一邊是時代和社會的黑暗以及 黑暗對他的高度擠壓,另一邊則是內心的極度躁動、心緒上的高度激 憤。因此,破折號在魯迅那裏有著分裂的危險神色。魯迅式破折號也 為我們理解魯迅提供了一條隱蔽線索。

魯迅式破折號首先導致了魯迅語調上兩個相互關聯的特性:猶豫 和嘴巴。早中期的魯迅(亦即魯迅研究界所謂1927年以前的魯迅)對 自己說出的話有一種拿捏不定的麵孔(猶豫).就是這種遊離、飄忽的 特性,導致了他言說時的結巴——在眾多小魯迅那裏,結巴被處理為 有意的晦澀和欲說還休。魯迅坦白道:“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也沒有什 麼文章要做,但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呐喊幾聲,想給人們 去添點熱鬧。”(《華蓋集續鱅.(阿Q正傳的成因》》)在這個很可能是 真實的坦白中,包含著的不正有猶豫的意思麼?

寫作(也包括言說和講話)隻是魯迅一個十分明顯和巨大的假動 作,他的目的是想有趣地填充自己的空白人生。在此前提卜.(或與此 同時)也希望對自己的時代有所貢獻、有所意義。但是,現實在他眼 裏的無聊、荒誕和無恥使得有趣人生的填空運動始終無法圓滿完成。 這個誠實、認真的人,這個魯迅,始終無法在有趣填充人生和無聊現 實之間尋找到真正的平衡,這使得他終於隻能集懶得說(寫)、不得不 說、隻好說、以及說了也白說的無奈臉孔於一身。

猶豫和結巴正是上述一切帶出來的後果。我們也看出了魯迅式破 折號在其中的作用:夾在兩個橫杠之間的內容不僅構成了對前後文字 的解釋和補充,更有修正、否定和有意調侃的意味(即魯迅式不帶笑 意的幽默)。這就是卡夫卡式的特殊悖謬法( paradox)在魯迅那裏改頭 換麵的妙用:破折號使魯迅在寫作的早中期忙於說出自己的話,又忙 於否定自己的話,並且在說出的和否定說出的之間顛沛流離(《墳·後 記》中“我害怕我的讀者中了我的毒”)。猶豫和結巴在動作上的如此 特性,使魯迅的語調充滿了懷疑一不僅懷疑無聊的社會和時代,也 懷疑自己的“說”。

布洛茨基指著同樣喜歡破折號的茨維塔耶娃的背影,對酷愛形容 和特別喜歡用言語織體編織傳說的俄羅斯說:看啦,正是她和她的破 折號,刪除了20世紀俄團文學中許多浮腫的東西。(布洛茨基《文明 的孩子》)這種浮腫的東西也就是有人說過的:如果隻把俄國文學看作 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的文學,俄國文學的形象無非就是充斥著從瘋人 院逃走的瘋子形象或者還沒有來得及被送進瘋人院的精神病患者的形 象。這些形象實際上就是言過其實的、防衛過當的懷疑者的形象。魯 迅式破折號沒有它在茨維塔耶娃那裏的功能。

通過破折號帶來的語調上的猶豫和結巴,魯迅為中國文學補充了很 多東西,所補充的東西恰恰是中國文學(還有文化)一貫缺少的——屠 格涅犬、陀思妥耶夫斯基瘋子式的懷疑。魯迅的狂人就是這方麵的典 型例證。在《狂人日記》裏,我們從狂人時而滔滔不絕時而又結結巴 巴的語勢中看見了那個巨大的破折號。

懷疑意味著批判和抨擊。可以想見,對一個在生理上口齒很流利 的人來說,文字上的猶豫和結巴象征著他不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即便 他的懷疑也是謹小慎微和膽戰心驚的(那位懷疑主義者狂人後來不就 赴“某地候補”了嗎)。孔子說過了,我們要臨事而懼。中國的傳統文 化帶來的後果之一就是起哄的公眾和盲目的輕信,懷疑主義似的、結 結巴巴地、猶豫不決地陳述經義是要遭到譴責的(陳述經義需要慷慨 激昂和堅定不移的音勢)。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魯迅式破折號決不僅僅 是使用的技巧,也不僅僅是寫作中的換氣,它分明具有某種本體論的 涵義了。這也是魯迅那麼喜歡使用破折號並賦予它那麼多重大任務的 根本原因。

狄金森式破折號的省略與刪除有一個重大理由:她的寫作僅僅是 為了填充自己寂寞的、空白的人生,寫作能讓她覺得有趣並從中獲得 快感。她的寫作隻是為了讓自己“看”。狄金森生前從未主動發表過詩 作,和她的破折號有著內在的高度一致性。魯迅式破折號意味著增添 ——不管是肯定性的增添還是否定式的增添,都決不是為了省略。這 也有源於他自身的重大理由:魯迅的寫作,除了有趣填充自己的空白 人生和解決自己的無聊,也有改變中國現實的動機在內(即主動向時 代的意義投誠)。

這自然意味著,魯迅的寫作不僅要對他本人有效,也希望對社會 和時代有效;不僅要給自己“看”,也希望能讓社會“看”。就是這個 原因使得省略一開始就不是魯迅式破折號的天然屬性。

由於魯迅多次貌似堅定地反對為文學而文學,使詩人鍾鳴所謂的 “方腦袋理論家一們往往忘記了魯迅還存在著利己的一麵,從而誇大了 利他的一麵。盡管魯迅從有趣填充空白人生和改造社會(即魯迅式革 命)之中最終獲得的是嚴重的無聊感、失敗感和虛無感,但他的寫作 和他的寫作透露出的特殊語調依然和他獨特的破折號有著高度的內在 一致性。 不,你確實笑了

諾斯洛普·弗萊(Northrop Fry)說過,智慧是長者的方式。這話 用在孔子和老子兩位賢哲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這兩位人物的智慧 奠定了老年中國的基本音質——假如說中國在文化上的確有一個所謂 的“軸心時代”,孔子和老千的智慧無疑奠定了中國語調上的軸心時代 ——中國語調的最強音就是蒼老和沉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長地久”……相信正是那樣的言說方 式開啟了中國語調的先河。“亡國之音哀以思”、“亂世之音怨以怒”、 “治世之音安以樂”(《詩·大序》)則是中國語調過早到來的總結和綱 要,表征年輕的笑意在中國語調中一開始就被刪除了。

猶太人在耶穌受難時發出過嘲笑,因而被判永久性地流浪直至末 日審判,其流風所及直到奧斯維辛之後,甚至阿多諾認為再寫詩就是 …件可恥的行為。 《創世記》記載了一件有關笑的神學軼事,說的是在 聽耶和華布道時,撒拉不知是哪根神經動了一下.不禁微笑(決不是大 笑)了。耶和華指斥了他,但撒拉否認了:“我沒有笑!”可耶和華堅 持說:“不,你確實笑了,撒拉!”依照耶和華的脾氣(根據有些人的 看法,耶和華最初是一位殘忍的戰神,而不是什麼慈悲的拯救之神). 撒拉會有什麼樣的結局人們不妨去猜測一下。(參見艾斯勒《聖杯與 劍》)和大多數莊嚴的神學一樣,孔子和老子的語調同樣是反對笑聲 的,這一天條在中國文化的發展中越往後推移,笑聲在被指責中越遭 到了廣泛的懷疑、打擊、削減直到消失。笑被認為是對四平八穩、雍 容大度、按照中庸之道的比例尺測量過的中國文化經義的冒犯。是一 種輕薄的行為。我們隻有從無聊的詩人(比如李白)、文人(比如李漁、 馮夢龍)那裏才能偶爾聽到一些膚淺的笑聲,看到一些膚淺的笑意。蒼 老和沉重是堅決反對笑聲的。這使得一位名叫李廷彥的哥們為j,作出 好詩,不禁杜撰出“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這樣不祥的句子,盡 管他的“家兄”、“舍弟”都活得好好的。(孔齊《至正直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