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七年“文學的藝術追求與經驗教訓 第三節極度誇張中的革命理想主義英雄神話
新中國"十七年"文學的第三個藝術表現特征,就是"與人奮鬥"的英雄神話。
與解放區文學的階級鬥爭人生哲學相比較,伴隨著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全麵勝利,新中國文學"與人奮鬥"的價值追求也隨之失去了明確的客體對象,但這並不意味著階級鬥爭人生哲學的曆史終結。在毛澤東的思想意識裏,拿槍的敵人雖然被消滅了,可是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因此,新中國"十七年"的文學創作,其基本主題仍是在階級鬥爭觀念的支配下,繼續書寫著"與人奮鬥"的現代曆史,不同的隻是"敵人"已從有形的戰線轉向了無形的戰線--新中國意識形態的內部思想領域。新中國文學之所以會堅守"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治信念,一方麵是由於曆史慣性的推動;另一方麵則是由於現實政治的需要。在革命戰爭年代,中國的無產階級作為在野的政治力量,他們曾經用階級鬥爭的人生哲學凝聚了社會民心,進而推翻了國民黨的獨裁統治。建國以後,無產階級成為了執政階級,他們同樣需要用階級鬥爭的價值理念來團結社會民眾,去戰勝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所遇到的一切困難。道理十分簡單:失去了對手,必然會使社會的注意力轉移到現實政治問題上來。而讓所有的人都相信即使是在社會主義革命時期資產階級反動勢力依然存在,那麼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所出現的一係列決策性失誤,都會自然而然地被冠以資產階級反動勢力暗中破壞的罪惡,從而輕易地轉移了人們的注意視線。資產階級作為新中國思想意識形態的假想之敵,首當其衝的是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人生觀。文學藝術界所展開的批判胡適、胡風、蕭紅、蕭軍、巴人、錢穀融等人的思想清算運動,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們的文學藝術見解與執政當局的文藝政策相抵觸,正好成為"假想之敵"最合適的人選。所有參與批判運動的作家都以虔誠的政治信仲消隱了個人道德是非的評判標準,沒有痛苦也沒有內疚地在與"假想之敵"(昔日曾是同一戰壕中的戰友)殊死搏殺中,癲狂地張揚著他們對於現實錯誤政治傾向的幼稚盲從。新中國文學正是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政治警惕性以及強烈的社會使命感,同時也於無形之中延續並強化了解放區文學"與人奮鬥"的創作主題。
新中國文學的階級鬥爭觀念,主要體現為再現曆史和創造曆史兩個方麵。
作為再現曆史的一種政治工具,新中國文學用革命的激情主義,生動地描繪了無產階級"與人奮鬥"的英雄史詩。與解放區文學的革命英雄主義有所不同,新中國文學不是以戰歌的形式去激勵人們的現實革命鬥誌,而是以讚歌的形式去書寫主流意識形態的過去曆史輝煌。由於新中國作家的創作基點是對革命勝利後的曆史複述或追憶,他們有權去對曾經無法確定的東西重新加以認證,對過去不能表達的東西進行充分地表達。這使得我們從新中國"十七年"文學的創作中,能夠直觀地感受到這樣一種鮮明的印象:中國的無產階級之所以能夠得天下,是因為有無數忠誠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非凡英雄作為支撐。這些英雄人物的超人品質雖以某一個體形象的思想行為來加以表現,但卻統統被理解成是英雄所隸屬的階級群體內在共有的本質屬性。在他們身上,消隱了一切個人主義的性格特征,消隱了一切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消隱了一切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磨難,所有最基本的人性因素都被作家用理想主義的主觀意誌,塗抹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比如《紅岩》這部紅色文學經典,就為我們塑造了這樣一群具有神性特質的英雄群像--女主人公江姐十個手指均被釘滿了竹簽,她卻能麵不改色心不跳,以超人的意誌力忍受了敵人的殘酷折磨;男主人公許雲峰無論是烙鐵灼身還是辣椒水灌腸,他都同樣是麵無懼色坦然處之,顯示出了鋼鐵般的堅強意誌;還有渣滓洞、白公館裏所有的革命誌士,他們也都用自己肉體的磨難厲練了自己的革命情操。《紅岩》對於讀者心靈所產生的巨大震撼,不是死亡與恐懼的情緒體驗,而是悲壯與崇高的情感獲得--英雄們的肉體雖然遭受了敵人的無情摧殘,但他們卻以自己大無畏的氣概徹底摧毀了敵人脆弱的意誌。他們身陷囹圄失去自由飽受肉體的痛苦磨難,但卻始終為自己的政治信仰而保持著高度樂觀主義的人生態度。當這群英雄高唱著雄壯的《國際歌》去麵對死亡時,讀者並不感到他們是一群行將就義的政治死囚,而是一群人類社會的正義審判者,或是一群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後,從容不迫返歸天堂的上帝派來的光明使者。新中國作家正是以他們極度擴張的理想主義政治信念,以具體的個例人物代表抽象的階級整體、以現實生活的偶然性代表曆史發展的必然性,運用所有的讚美之詞來表達他們對於革命英雄的無限崇拜--他們無所顧忌地用英雄主義書寫了中國現代革命的光輝曆史,同時也以神奇的藝術想象力營造了中國現代革命的英雄神話。如果說解放區文學的革命英雄主義,還隻是表現為一種苦難現實中的浪漫主義情懷,那麼新中國文學的革命英雄主義,則完全是一種脫離了特定時代語境的理想主義神話。神話是新中國文學最顯著的審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