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八段引文的真正含義究竟是什麼呢?我個人認為,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邏輯層次:
首先,作者通過老子《道德經》中"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這段話,點明了《日出》的創作主題,是要向社會展現"人之道"對"天之道"的背叛。作為一種統攝全劇的主旋律,它把作者對顯示人生的認知和體驗,直接表現為作品中"高級旅館"和"寶和下處"的鮮明對比,並以強烈的反差,宣泄了作者的憤怒與不滿。
其次,作者用《新約·羅馬書》和《舊約·耶利米書》中有關"世界末日"的咒語,對於現實社會中的邪惡、貪婪、詭詐、淫亂等等靈魂與肉體墮落的醜惡現象,給予了無情的揭露與徹底的否定。這種"世界末日"的黑暗景象在《日出》的劇情中,直接演化為作者對上流社會爾虞我詐、巧取豪奪、放蕩墮落、荒淫無恥等一幕幕"醜惡"的著力刻畫,以及對下層社會含淚賣笑、皮肉生涯、啼哭哀號、服毒上吊等一出出"慘劇"的深沉描寫。在曹禺的筆下,整個舊中國自上而下就像一潭臭氣四溢的死水,令人感到窒息。因此,他莊嚴地舉起上帝賜與他的"正義之劍",無情地懲罰著這些人類"不肖的子孫",使罪惡與黑暗一道,在黎明的曙光到來之前化為烏有。
最後,是曹禺重新建構人類社會和諧秩序的美好理想的顯示。認識人生、表現人生,是作家與藝術家所必須遵守的創作規律。但在怎樣改造人生、指導人生方麵,由於作家與藝術家的思想信仰不同,也就表現得五花八門,沒有固定統一的基本原則。曹禺的選擇,無疑是基督教人文主義的大同理想。世界末日與生命再生是基督教文化相輔相成的兩個層麵,舊世界的毀滅將意味著舊的罪惡的消除和新的道德的形成。因此,在《日出》的扉頁上,他以《新約》中的《帖撒羅尼迦後書》、《歌林多前書》、《約翰福音》及《啟示錄》中的"箴言"告誡人們:人應該"規矩而行"、"自勞而食",隻有具備了這種信念的人,才能走出黑暗,"得著生命之光"。方達生的最後人生抉擇以及那曲雄渾有力的"夯歌"在作品中的多次出現,正是對於這種人生理想的呼應和襯托。長期以來,學術界一直以為《日出》中的"夯歌"表現的是曹禺對於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理解和向往,但我卻敢說那是耶酥教誨他的門徒的訓詞。不信你聽"日出東來,滿天的大紅!要得吃飯,可得做工!"這是"夯歌"的聲音。再聽:"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飯。"(《帖撒羅尼迦後書》)這是"上帝"的聲音!我們也用不著多作解釋,細心的讀者隻要稍加比較,那可真是"自有公論"了!
不過,我們當然不應該忽略這樣一個難以否定的事實:《日出》已不像《雷雨》那樣,通篇都明顯地充斥著古希臘悲劇式的命運觀念,在題材的選取、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悲劇氛圍的構成等諸方麵,都有所突破與創新。但是,我認為其"懲惡揚善"的創作主題,卻與《雷雨》保持著內在的統一。這一點,在《日出》的創作模式中,被作者表現得十分清楚。
3.愛的教義與《原野》的創作模式
《原野》是曹禺早期話劇創作中,最為學術界與藝術界所冷落的一部作品。由於我們的文學史家過分地指責作者人為地渲染了"原始荒野的莽莽蒼蒼的神秘氣氛",使《雷雨》中"宿命論的觀點又重新出現",因此曹禺在一生中,幾乎很少對別人談及他創作《原野》時的原始衝動情緒。
我認為,《原野》並非像文學史家所說的那樣抽象神秘。作為曹禺青年時代探索人生與人性的"四部曲"之一,它自然從屬於作者基督教人文意識建構起來的藝術創作範疇。若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澄清以下幾個事實:第一,仇虎絕不是一個被剝削、被壓迫的農民形象。在作品中,作者已經通過焦瞎子之口清楚地點明,仇虎以前也是一個擁有地產的大戶人家。況且,仇、焦兩家也曾有過多年的感情交往,還拜過"幹親"。隻是因為仇虎的父親仇榮"好吃好賭"欠了債,才被焦閻王昧著良心侵吞了家產。由此可見,仇、焦兩家的矛盾,並不是農民階級與地主階級之間的矛盾,而是屬於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的私仇。所以,那種認為《原野》是謳歌被壓迫階級複仇反抗精神的論點根本是不能成立的。否則,既不符合作品的實際,又無法理解為什麼惡霸地主會與貧苦農民結下多年"幹親"這一違反常規邏輯的客觀事實。第二,焦閻王是製造仇虎一家悲劇的真正"原罪",他在無限貪欲的支配下,背叛了多年的友情,殘害了仇虎無辜的一家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從這一意義上講,仇虎的複仇行為完全是一種正義的反抗。但是,在劇情展開之前,焦閻王就已經死了(作者的立意之巧妙,恰好體現與此)。仇虎那無法排泄的複仇情緒,使他完全喪失了清醒的理智,同樣亂殺焦家的無辜,成了製造新的悲劇的"元凶"。顯然,作者之所以這樣構思,並不是肯定仇虎的複仇行為,而是對其給予無情的否定。第三,最令人費解的是焦瞎子和花金子這兩個女性形象。她們都與仇、焦兩家的舊仇宿怨沒有任何的直接關係,但性格卻都是那麼冷酷、陰險、殘忍、毒辣,使人不寒而栗。花金子挑唆丈夫記恨婆婆,焦瞎子教唆兒子敵視媳婦,兩個人圍繞著焦大星這一"中間物",展開了一場永無休止的明爭暗鬥,最終她們都失去了自己所要得到的希望,成為"悲哀淒慘"的失敗者。我認為焦瞎子和花金子兩個人物,最能體現出《原野》那在夜色籠罩之下且充滿著強烈仇恨因素的冷酷氣氛,使人們透過她們身上表現出來的情感起伏的浪潮,直接感受和體驗人類原始蠻性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