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蕭紅:女性作家的現代悲劇意識 第二節痛苦與絕望--女性生育的心理恐懼(1 / 2)

第十三章 蕭紅:女性作家的現代悲劇意識 第二節痛苦與絕望--女性生育的心理恐懼

青少年時代的情緒記憶,對於蕭紅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她從無數的女性婚姻悲劇中,潛在地感受到了自己未來命運的嚴酷性。而她本人所經曆過的不幸婚姻,又極大地強化了她對女性人生的深刻理解。尤其是蕭紅因難產之痛而留下的難以抹去的可怕記憶,在她的小說創作過程中,幾乎構成了一個女性生命體驗的重要因素,充斥於她大多數小說的作品文本。我粗略計算了一下,蕭紅筆下敘述女性生產或難產的故事情節,竟有五次之多,其篇幅之長和描寫之細,種種跡象都充分證明,蕭紅對於自己所經受過的分娩痛楚記憶猶新。榮格曾經說過:"個人原因與藝術作品的關係,不多不少恰好相當於土壤與從中長出植物的關係。"我們把這個比喻用來分析蕭紅的小說創作,那是再恰當不過了。她以自己對生產時的記憶,真實地再現了女性群體的生產體驗;她用自己的靈肉磨難,血淋淋地渲染了女性群體的靈肉痛苦。作為男性社會的讀者群體,我們在驚詫與羞愧之餘,不得不去重新反恩我們對於女性生命世界的膚淺認識。

生育是女性生命的自然現象,是女性人生不可或缺的神聖責任。作為一個曾經生育過的女性,蕭紅以她自身的生育體驗,去生動而逼真地描寫女性創造生命的自然過程,這本是一種女性寫作的獨特優勢和絕對權力,並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特別挑剔的不妥之處。但是我們必須注意到,蕭紅在她的筆下,隻表現女性生育分娩的靈肉痛苦,卻否定女性生命創造的內心喜悅;或者說我們根本無法從她的生育描述中,獲得任何有關母性幸福的直觀感覺,這是蕭紅小說給人的第二個閱讀印象。我個人認為,將女性懷孕生產的痛苦與喜悅,人為地進行二元對立分割,從客觀上反映出了銘刻於蕭紅潛意識裏的恐懼情緒。尤其是當她把自己的個人驚悸,無限推演為女性群體的共同經驗時,她又是向讀者清晰地展示了女性精神世界被遮蔽或被壓抑了的集體無意識狀態。我們不妨將蕭紅有關女性生育痛苦的藝術構思,視為是她生命禁忌的心靈天窗,透過它我們也許會闖入到女性集體無意識的神秘領域,去發現一些認識女性生命最有價值的東西。

等到村婦們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已經在炕上發出了她最後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裏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紮。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猴猿一樣,牙齒拚命向外突出。

--《王阿嫂的死》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紮最後的一刻......

她又不能再坐下,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被熱力撕碎一般呀!

--《生死場》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滾得不成人樣了,臉和白紙一個樣,痛得稍輕些,她爬下地來,想喝一杯水。茶杯剛拿到手,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

一幅沉痛的悲壯的受壓迫的人物映畫,在明月下,在秋光裏,渲染得更加悲壯,更加沉痛了。

一《棄兒》

以上所摘錄的三段女性生產過程的藝術寫真,無論是在作品文本的原有背景中,還是被單獨地凸現出來,它們都表現出了一種女性直覺的相似性。也正是由於這種相似性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才使我們完全有理由去相信,蕭紅所看到過或經曆過的情緒記憶,已不再是作為個體經驗來打動我們的審美情感,而是作為女性群體的生命象征引起了我們的強烈關注。從蕭紅小說的具體描述來看,這種女性直覺的相似性,主要表現為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女性生育過程的精神恐懼,二是女性生育過程的生理磨難。所謂"精神恐懼",是指女性生育的故事情節,都是發生在男性群體離場觀望的淒慘環境中,她們仿佛是被男性社會無情地拋棄了一樣,孤立無援地在那裏進行著生命孕育的痛苦掙紮。比如,王阿嫂一人在黑暗的小屋裏驚恐萬分的翻滾哀號,勇敢的芹一人在廉價的小旅館裏"野獸瘋狂般的尖叫",金枝一人在寂寞的產床上經受著疼痛難忍的靈肉折磨。這些讓人感到觸目驚心的慘烈畫麵,由衷地傳達出了蕭紅潛意識裏的絕望情緒--是男性強行介入到女性的生命過程,造成了她們的生育之苦,但男性卻絕不去承擔任何的生命磨難,這個世界是多麼的不公平!在蕭紅的主觀意識中,男性的缺席逃避或冷眼旁觀,無疑是對女性最大的精神虐殺。"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不裝死!"當丈夫用煙袋使勁敲打著即將臨產的金枝時,就連沒有文化的她也終於認識到了"男人是嚴涼的人類"!女性生產的精神恐懼,使她們徹底幻滅了神聖愛情的騙人謊言,同時也真實地反映了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婚姻關係,本質上就是一種純粹肉欲的需求關係。女性在男性的眼裏,永遠隻是會生殖的肉體動物,這是蕭紅對她同類所發出的悲憤忠告。為了加深女性群體對於自身類似於"動物"生存狀態的理性認知,蕭紅在《生死場》中有意插入了一個十分貼切的橫向比喻:一邊是家裏豢養的母狗正在下崽,一邊是"脹著肚子"的金枝即將生產。那邊"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裏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這邊......傭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母狗無言地喘息著,金枝無聲地哭泣著,"母狗"與"女人"的意象組合,巧妙地反映出了蕭紅對於女性苦難人生的深刻理解。所謂"生理磨難",是指作者在描寫女性生育的過程當中,極力去渲染女人生理上的瀕死體驗。女性生育過程中男性的缺席,造成了女性精神的高度恐懼;而這種精神恐懼的極度擴張,又大大增加了女性生育過程的生理痛苦。蕭紅筆下的女人生產,沒有一點女性創造生命的喜悅色彩和浪漫情調,更沒有任何母親的幸福感覺或甜美笑容。它使我們看到的,隻是肉體的撕裂和鮮紅的血流,是一個即將誕生的新生命對其母體的破壞與殘暴:"受罪的女人",在"撕碎一般"的疼痛中,"發出了她最後沉重的嚎聲";"臉和白紙一個樣","痛得不知人事",她們躺"在血泊裏",就像"一幅沉痛的悲壯的被壓迫的人物映畫"!無論我們是否願意去承認,蕭紅所精心營造的女性生育場麵,都不是什麼令人輕鬆愉悅的美好感覺,相反卻充滿著生命死亡的恐怖氣息。尤其是"男性缺席"與"嬰兒缺席"生產過程的抒寫理念,客觀上給人造成的視覺印象,就是女性群體在陰暗冰冷的社會角落,孤獨地去承受、去咀嚼為男性群體所困惑不解的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