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腸胃的精神分析(1 / 3)

第十四章 腸胃的精神分析

1 腸胃的現實主義...

和魯迅一樣,盡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副蠕動著的腸胃,可我們平常卻不會專門花時間去理會它,仿佛它從來都不存在(魯迅也是在他的"腸胃"出了問題時才注意到它的存在)。在從三閭大學輾轉回上海的船上,方鴻漸"博士"對他的未婚妻孫柔嘉女士說,盡管我們有那麼多親人,可我們把一生中用於想念他們的時間全部加起來也很難超過數小時(錢鍾書《圍城》)。腸胃遇到的正是這種待遇。它正好也是我們的親人。通常隻有在它出現了問題時,我們才會在迫不得已之間陡然發現它原來依然還在那裏,像一隻勤勞的工蜂,一直在默默無聞地為我們的所有動作,哪怕是吃、喝、嫖、賭、獻媚、竊國、貪汙、受賄等等提供有力的支撐。在《南腔北調集》裏,魯迅就曾經專門說到過腸胃的長期被忽略和偶爾的被重視,以及這中間合乎人性的原因。有趣的是, "腸胃"正是魯迅經常用到的詞彙之一,尤其是它的許多變種詞彙,實際上早已組成了魯迅個人語境中的專門詞彙;這些詞彙在暗中支撐著魯迅的思維、眼光、語調直到寫作。

在此值得當作對比的是詩人海子,他在自殺前半個月以幾乎淩亂的句式,天才般地寫到了糧食、腸胃和農業。和魯迅一樣,他也給"腸胃"打上了他個人的印記:

那裏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戶

他們把一半用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的繁殖

大風從東刮到西,從南刮到北,無視黑暗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 《春天,十個海子》)

嘴、吃和胃一邊聯係著我們人生的其他動作,一邊連接著土地和糧食。在海子那裏,我們的繁複的人生動作經由嘴、吃和胃最終掏空了糧食的五髒六腑,使大地變得虛無、荒涼。毫無疑問,在海子那裏,嘴、吃和胃是大地的殺手,是罪惡的器官(或動作)。海子以他的敏感心靈,透視了腸胃和豐收、土地、糧食之間剝奪與被剝奪的殘忍關係。很明顯,在海子的語境中,腸胃是一個倫理學問題;而在魯迅那裏,卻更看重腸胃的原始功能,它表征的無疑是腸胃的現實主義:如何才能更加有效地容納和消化食物(糧食)。因此,海子的腸胃中包納的是土地,尤其是使土地變暗、變得空無荒涼的邪惡力量,是欲望;魯迅的腸胃中容納的,則是支撐我們做出各種人間動作的原始力量。如果海子語境的胃如其所願地被摘除了,大地肯定就安寧了、美好了、純潔了;如果魯迅語境的胃不幸被消除了,大地就隻有草木、野獸以及它們的自生自滅了,按照魯迅一貫的話說就是:中國人肯定是要被擠出"世界人"之外了( 《熱風·雜感三六》)。

讓我們先把海子和倫理學的腸胃拋在一邊。實際上,從"腸胃"開始分析中國的現實境遇是魯迅較常用到的方法之一。對於中國這樣一個大同主義、小康主義曾經囂然塵上,幾千年來卻又無不為嘴、吃和腸胃奔忙的國家,魯迅這樣做並沒有什麼不可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腸胃從一開始就不是作為一個孤零零的詞,而是作為一個具有包孕性的詞根出現在魯迅的語境之中,並由這個詞根演變出了許多專門性的派生詞彙。在魯迅那裏,腸胃從功能上說,首先是一個基礎:正是依靠它,才使得人的身體能夠得以生存下去。即使是聖子耶穌的門徒餓極了,也得不顧身份去偷人家的東西吃,當主人警告說這就是犯法時,耶穌還煞有介事地為自己的腸胃尋找神學理由(參見《馬可福音》12:3- 12:6)。這當然沒有什麼可笑,而是"基礎"給了每一個凡夫俗子宿命和大限。即使是聖子也不能例外,隻要他還沒有三位一體。魯迅理解這中間的隱秘內涵。在腸胃問題上,如果不說魯迅隻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最起碼也能說他首先就是一個腸胃的現實主義者。基於這一點,我們馬上可以說,恰好是腸胃的現實主義給了"腸胃"這個詞根最基本的涵義:它指明了這個詞根在自我推演、自我膨脹、自我完成過程中的方向和路徑。

魯迅多次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 《華蓋集·忽然想到》)。這裏容不得半點詩意,也和所有型號的倫理學觀念暫時無幹。它是現實的,也是功利的,帶有太多保國保種的焦灼感。而"生存"、 "溫飽''、 "發展''雲雲,正是腸胃作為詞根經過自為運動獲得的派生性詞彙。它既表明了"基礎"的意思,也把魯迅的腸胃現實主義擺渡到了它應該去的地方。這就是說,在魯迅那裏,腸胃一邊連接著簡單的保命術,另一邊卻連接著登龍術。可它又絕不是橋梁。和許多人的意見相反,基礎就是基礎,從來就不是別的什麼!它是生存的必需品。

腸胃也不需要墓誌銘,它是活體,始終處在時間的流動之中,它蠕動、收縮、擴張和吸附的節律,就是它自身的時間。更加準確地說,腸胃隻有它自己的時間,也隻聽從它自身時間的號令。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即使在忘記它時,它仍然能夠自得其樂、孜孜不倦地運轉的原因。為腸胃虛構一種假想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這就是腸胃的現實主義最內在的要求,也是"基礎"最嚴厲的措辭。誠如保羅·德曼( Paul de Man)在《作為抹去的自傳》裏說的: "墓誌銘或者自傳話語之主要修辭法,是擬人化,是死後的聲音之虛構o"魯迅也說,夢是好的,否則金錢是重要的( 《墳·娜拉走後怎樣》)。腸胃反對夢想,特別是當腸胃還沒有達到它自身的滿足的時候--盡管腸胃確實能支撐起我們的夢想,也隻有它才能支撐起我們的夢想。腸胃的現實主義最隱蔽的潛台詞是:它也是代表能量的陽光進入我們身體最重要的中轉站。而我們說,腸胃的現實主義和它所要求的特殊的時間,使腸胃堅決反對包括擬人在內的所有修辭法。腸胃是活體--魯迅通過《阿Q正傳》、 《孤獨者》、 《傷逝》......告誡我們說,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可是,一個非常簡單然而又十分緊迫的問題始終出現在魯迅眼前:幾千年來,盡管我們的腸胃從未缺席,盡管我們的腸胃一直都在暗中給我們提供力量,可它並沒有得到善待,並沒有得到我們的尊重。種種腸胃的倫理學、政治學給了它過多的傷害。它們給了它超過了它承受能力的眾多教義。在極端的時候,我們還常常以樹皮、草根、觀音土甚至人肉去敷衍它滑膩的時空。這是腸胃的倫理學對腸胃的現實主義最大的犯罪。一般說來,在腸胃的現實主義肚量的彈性限度內,中國的腸胃現實主義以它菩薩般的胸懷原諒了腸胃倫理主義的敵意。它懂得, "腸胃"作為一個橫跨亙古的巨大詞根(而不僅僅是魯迅的詞根),它的自為運動畢竟還是給腸胃倫理主義的詞彙之達成開啟了後門,也預支了場地。是的,中國的腸胃現實主義一直有著寬廣的襟懷。

時而當忙月,時而打短工的阿Q在生計出現問題時--魯迅通過《阿Q正傳》告訴我們,也告訴了他的時代,一 照樣是要造反的。這是一個草民的腸胃在為自己的基礎地位、現實主義尋找尊嚴。魯迅的深刻在於,他不但以他的瞪眼和斜視看到了中國數千年來文化上的愚民、弱民政策,使得中國人思想的體格處於極度貧弱的狀態,而且也看到了文化自身的機製也在對腸胃實施愚民政策,也在時時打破腸胃現實主義的內部平衡。 "造反"是"腸胃"作為詞根派生出的又一詞彙。

魯迅曾經提到了李自成的造反、張獻忠的造反。他暗示說,他們造反的目的其實和阿Q準備革命的宗旨並沒有根本差別。而一旦李自成、張獻忠等人(當然也包括阿Q)得勢,他們的稟性使他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造就新一輪腸胃現實主義內部的失衡。這都是些有來曆的老例了。在這裏,通過腸胃和腸胃的現實主義,魯迅毋寧說出了這樣一條真理:腸胃的尊嚴最終是冒犯不得的,腸胃最終是不可能被愚弄的。腸胃的現實主義有它自己的獨門兵法。腸胃作為詞根的派生詞彙之一, "造反''就是眾多獨門兵器中最厲害的一種。一位叫做蕭立之的詩人說得好:

燔經初意欲民愚,

民果俱愚國未墟。

無奈有人愚不得,

夜思黃石讀兵書。

( 《詠秦》)

腸胃一邊維係著我們的生存,一邊也維係著我們的尊嚴。當腸胃受到了類似於錢鍾書所說的那種不公正的待遇時,它就會鋌而走險,起義造反。是腸胃最終把人逼上了梁山。是腸胃最終給予了改朝換代的最大助力。畢竟海子那種過於詩意的腸胃倫理主義在"庸眾"們那裏,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市場。

魯迅碰到的時代正是一個大饑荒的時代,人人都麵帶菜色;無論是肉體上的腸胃還是精神上的腸胃都沒有得到善待。在一篇雜文裏,魯迅說到了北京城沿街乞討的小孩。這是腸胃現實主義最動人的華章和最精彩的一幕。魯迅保證說,從這裏我知道了中國的未來。接下來的問題就順理成章了--魯迅的潛台詞是:我們民族的腸胃早已出現了問題,這會引起什麼樣的結果,凡智商不等於零的人都不難想見,因為按照某種貌似莊嚴的口吻,畢竟孩子還是人類和民族的未來。在另一處,魯迅不無"惡意,,地說,我的確是生得早了一些,康有為公車上書時我已經有好幾歲了,這真是不幸。為什麼會不幸呢?魯迅卻含糊其辭、王顧左右而言他。但他知道終有人會明白這裏邊的深意。

2 腸胃的倫理主義...

孔夫子的弟子們記錄了孔子說過的一句很有趣的話:"割不正不食。"他老人家的意思大概是,如果食物在刀法上顯得淩亂、不守規矩、破壞了應有的美感,我們的至聖先師是寧願餓肚子也不願意下箸的。聯係到孔子"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 ( 《論語·雍也》)的說教,這自然可以理解。千百年來,我們的儒生、理學家、衛道士們在板著麵孔之際,顯然忘記了孔夫子在這麼說話時包含著的更多的幽默感,也顯然不願意在孔夫子本人身上去尋找他之所以這麼說話的原因。順便說一句,孔夫子的話裏邊還隱含著一個腸胃上的美學問題,也顯然被眾多的孔家門徒給忽略掉了。是啊,在孔子那個年代,美學剛剛草創,割不正就不食,也未免顯得太奢侈了。經生們怎麼願意注意這些有可能給聖人臉上抹黑的雞毛蒜皮呢?他們從那中間更願意看到的是格物、致知的心性功夫。我們都聽說了,隻有有病--不管是身體有病還是精神有病--的人,才會過分重視吃食的麵孔、成色和酸堿度是否與自己的腸胃相匹配。後起的儒生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活生生把孔子的話上升到了象征的高度,並由此開創了腸胃的倫理主義傳統。聽他們解釋說,刀法不正,帶出來的實際上是食物的非"禮";而非禮的事情,我們都願意相信,老夫子從來都是不會幹的。

保羅·蒂利希在《文化神學》裏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象征的一般性來源:所謂象征,就是"出自我們今天所說的群體無意識,或者集體無意識,出自一個群體;這個群體在一件事物、一個詞語、一麵旗幟或者不管別的什麼東西中承認了自己的存在"。"禮"當然就是儒生們的"存在之家",自然也是他們腸胃的"存在之家"。模仿海德格爾的話:腸胃就這樣在"禮"中"詩意的棲居"了。不過,具體到這裏,我們還有必要加上一個限定性條件:此處的集體無意識倒正好是儒生集團的有意識--是他們有意識地把意識強行處理成了無意識,最後把它弄成了象征,當作了禁忌,並給予了它倫理主義的板滯麵孔。--因為千百年來,魯迅的腸胃現實主義暗示說,小老百姓夢想的從來都不過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至於割得"正"不"正",大體上不會有什麼講究;到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年頭,就更是去他娘了。因此,任何號稱無意識的東西幾乎從來都是被迫成為的。這裏不妨插一句,正是在這一點上的失察,使得容格之流的偉大理論從一開始就帶有了先天的殘疾。

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已近乎變態;孑L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似乎又在提前呼喚一種精致的新美學。他在吃食上的窮講究,與其被門徒們上升到象征的高度、腸胃倫理主義的假想位置,不如先在腸胃的現實主義水平上進行一翻思維遊弋再說。正是在這裏, "曆史謠言家"魯迅敢於斷言:孔老二有胃病;而且他還指名道姓地說那是"胃擴張",患病的時間大約是在周敬公十年以後( 《南腔北調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斷孔夫子有胃病》)。這不應該算是瞎把脈,畢竟魯迅是學過醫學的。除此之外,魯迅還有著強大的理由,這裏也一並羅列:無論從哪裏來的,隻要是食物,壯健者大概就無須思索,直接承認那是吃的東西;隻有患病的人才一再想到害胃、傷身,搞出了許多有關食物的禁忌( 《墳·看鏡有感》)。這當然是更加準確的診斷了,因為它建立在病理學和物質經驗的雙重基礎之上。

腸胃的現實主義在這裏擁有了足夠的批判力量:它麵對祖傳的腸胃倫理主義時,有著鄙夷、蔑視和揮手之間就將它打發在一邊的能力(這當然也暗合了向上倔起的眼神)。在魯迅看來,古老的、建立在"克己複禮"基石之上的腸胃倫理主義根本不值得再提倡了,它是糟粕,同樣也是壓在腸胃上的巨大重負之一。正是它,導致了整個民族都患上了廣泛的胃下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腸胃的倫理主義一開始就給腸胃虛構了時間段落--王化的、由"禮"規定好了的四平八穩、低眉順眼的時間。所謂君子不飲"盜泉之水"、不吃"嗟來之食"。這種柔順的時間徹底摧毀了、取消了腸胃自身的時間。但它保證說,隻有在王化的時間段落裏,腸胃才能獲得它需要的安寧、和平以及滿足(大同?小康?)。腸胃現實主義在經過它自身的思辯、運作後,毫不猶豫地打翻了虛構的時間--我們早就知道了,腸胃的尊嚴最終是不能被冒犯的。

值得考慮的倒是,魯迅不僅是一個腸胃的現實主義者,同時也是一個倫理主義者。但他不是祖傳的倫理主義者,同樣也不是海子那種詩意盎然的倫理主義者。在魯迅這裏,腸胃倫理主義同樣反對詩意,它遵循它的主人對食物的理解方式,並由此去規定對食物的挑選,對食用方式的選擇。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天然地帶出了他對個人、時代、曆史、人生和文化的幾乎全部理解。由於"腸胃"作為詞根在魯迅個人語境中的內在含義,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也有了它自己的獨特性。簡單說起來,和魯迅一貫關心的問題及其表情相一致,他的腸胃倫理主義也具備著痛苦的、口吃的質地。

在小說《孤獨者》裏,魯迅描寫了一個叫做魏連殳的知識分子。此人早年激進,抱著改造山河、富國強民的大誌。殘酷的現實生活卻讓他處處碰壁,幾乎是經常性地食不果腹,及至無人理睬。最後他破罐破摔,當上了一個地方小軍閥的幕僚,立時境遇大變,身邊經常性地聚集了一大堆惟利是圖、討好賣乖之眾和海吃大喝之人,其中也不乏那些先前對他的"不理睬"黨。但魏連殳最終隻是一個孤獨者,因為他的真正目的、人生理想根本就不在這裏。和孔子的倫理學一樣,魏連殳的腸胃也自有它要排斥的"盜泉"和"嗟來之食"。不排除魏連殳身上有著被許多論者所標明出來的種種特質和象征意義,但他正好表明了魯迅牌腸胃倫理主義的實質。魯迅的腸胃倫理主義的真正涵義毋寧是:在拋開祖傳倫理主義對腸胃的時間虛構後,新的倫理主義必須要給腸胃一個全新的、有利於富國強民的、並且是健康的、可靠的時間段落。這個時間段落一定要征得腸胃自身的時間形式的同意。這就是說,腸胃的倫理主義既要尊重腸胃的本己需求,但又決不為腸胃的原始現實主義犧牲自己的尊嚴(這在思路上倒有些近似於祖傳的腸胃倫理主義了)。它同意《馬太福音》說的話: "人活著,不僅僅是為了麵包" (Man shall not live by bread alone);也能在抽象的涵義上同意《文子》的建議: "外與物化,內不失情。"但它決不同意"割不正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