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瞪眼的意識形態
1 瞪眼...
從所有關於魯迅的肖像畫上,我們都能注意到畫家對魯迅眼神的重視:它的光線逼人而來,仿佛要洞穿一切,甚至連空無也不打算放過。一位無名的電車售票員曾在魯迅的晚年有幸見過魯迅一麵,在前者後來寫的一篇很短的紀念魯迅的文章裏,也多次提到了病中魯迅的犀利眼神(阿累《一麵》),和畫家們筆下的魯迅的目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多虧了電車售票員,讓我們這些晚生幾十年的後人們才能夠得知,即使臨近生命的終了,魯迅的眼神依然還有著逼人的力量。--他曆經滄桑,穿過過多的黑暗,仍然把自己目光的鋒利完好無缺地保持到了晚年。
幾乎所有的畫家都把魯迅的目光處理成了向上倔起的眼神。這無疑是正確的。因為向上倔起的眼神和魯迅的文字有著驚人的內在一致性。他的目光越過了自己身處的黑暗的時代之山,和遙遠但又同樣黑暗的曆史事實接通了。向上倔起的眼神為魯迅的目光提供了驚人的深刻性:它幫助魯迅洞穿了今天中所包孕的幾乎全部曆史內容。"白頭燈影涼宵裏,一局殘棋見六朝。" (錢謙益《金陵後觀棋》)魯迅文字裏時而文白夾雜、拗口晦澀、獨具風格的話語流,無疑和向上倔起的目光也有著相當直接的關係。
但魯迅眼神中所蘊涵的笨拙的力量卻被畫家們善意地忽略了。)這一遺忘是致命的,因為笨拙的力量是理解魯迅眼神最有效的鑰匙之一:向上倔起的、高昂的目光,絕不是輕靈的、飛揚的、水性的眼神,它明顯帶有一種吃力的色彩,在看似的猶豫(即口吃或結巴)中飽含著某種堅定的硬性。"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彷徨》扉頁引述的這兩行詩句,正是魯迅眼神中蘊涵的笨拙和吃力特征的上好說明。因此,對魯迅眼神最好的描述性詞語應該是瞪眼。瞪眼準確地表征了笨拙的力量所蘊涵的全部本色--它需要它的主人調動全身力量以便完成它。瞪眼需要力氣。瞪眼不是輕而易舉的行為。
被畫家們忽略掉的還有魯迅斜視的眼神。實際上,在魯迅普遍而持久的語境中,斜視正是瞪眼的變種之一;它的出現,是為了減輕瞪眼長期以來所處的緊張狀態和費力狀態。斜視是瞪眼的省力方式,是穿插在一個個瞪眼動作之間的換氣現象。斜視和瞪眼是魯迅一生中最主要的眼神,它們交替出現在不同的場合,針對著不同的對象,以期達到不同的目的。斜視是瞪眼的休息狀態。它們彼此互為過渡,彼此作為對方的準備和前奏。
瞪眼的方向是向上倔起,斜視則是落向旁邊。瞪眼針對的是曆史事實,是為了弄清楚今天的黑暗生活中包含著的黑暗的曆史內容;斜視則是針對當下生活的黑暗以及造成今天的黑暗的基本群眾。因此,瞪眼表征著越過了"今天的"時代之山,斜視則表征著越過了今天的基本群眾的人頭,卻並不是當代詩人梁曉明所謂的"向下看"。由於曆史本身的深遠、廣大、浩淼,曆史黑暗蘊涵著的過多的迷霧、汙垢,使曆史需要一種費力的、旨在勘探與偵破的眼神--瞪眼是剛好滿足於這一需要的。而當下的情況畢竟要容易一些,它可以被瞪眼的休息狀態直接洞穿,魯迅的斜視也確實具有這種舉重若輕的力量。按照當代詩人李亞偉嬉皮笑臉的話說,當下基本群眾的"美德和心病也被火星上的桃花眼所窺破" (李亞偉《懷舊的紅旗》)o在比喻的維度上,魯迅語境中的斜視就是李亞偉語境中"火星上的桃花眼"。但群眾們的"美德''和"心病"究竟是什麼呢?魯迅的著述早已寫滿了答案。和許多魯迅研究家的看法相反,盡管魯迅立足於當下,但他最主要的眼神卻是針對過去,是從過去中尋找可用於"瞪眼"的對象來印證今天的斜視的正確與必須以及被斜視的東西們的應該被斜視。
由於施"視"方向的不同,瞪眼給魯迅帶來了曆史"謠言家"的身份,斜視則給他帶去了當下"小醜"的角色。--我不希望把魯迅一貫討厭的謠言家和小醜稱號用在魯迅本人身上,會被看作是對魯迅的惡意攻擊。我認為這恰好是讚揚。曆史謠言家意味著,由於瞪眼的內部運作,魯迅看出了曆史的痼疾,並在寫滿仁義道德的曆史賬簿旁邊很是風言風語地說了些風涼話:什麼"吃人"呀.什麼"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呀......就是典型的謠言家家語;曆史謠言家是魯迅在瞪眼的勢力範圍內給自己找到的一種有別於斜視的省力方式,. 正經八百地、嚴肅板正地說出曆史的汙垢既顯得太過費力,又顯得太過迂腐:它還不值得我們的魯迅那樣去做。當下小醜則意味著,當瞪眼發現了曆史的痼疾仍然存活在當下生活之中時,魯迅能以當下生活小醜的角色調笑當下基本群眾的可笑生活。這就是我曾經指出過的魯迅式的幽默了。
很多學者都承認,魯迅曾經信奉過進化論,但很快又拋棄了進化論。按照通常的理解,進化論其實早已向我們暗示了,作為生物進化的最高階段,人以及人的生活也是需要進化的,隻不過它比生物進化有著更多的複雜性。正當人們都在普遍相信五四運動之後的中國正在邁向一個新的並且是輝煌的曆史階段時(比如郭沫若式破折號所指示出的方向),在瞪眼和斜視的交替運作中,魯迅卻看到了當下與曆史痼疾內在的驚人一致性:中國人的生活並沒有隨著各種型號的革命運動的展開以及時光的流逝產生應有的進化。並不是因為青年之中出現了惡人、混球、告密者,才促使相信青年必勝於老年的魯迅放棄進化論;僅僅這樣看待魯迅習慣性地放棄信仰、背叛信仰,顯然低估了魯迅作為懷疑主義者在思想上的深邃和複雜。是瞪眼和斜視、曆史謠言家和當下小醜相互間的深層結盟,並以不同的比例進入到魯迅的目光整體之中,才使得魯迅終於窺破了庸俗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缺陷並最終扔掉了庸俗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瞪眼和斜視為它們的主人的敏銳增添了籌碼。
瞪眼表征著瞪眼者對曆史的仇恨,斜視表征著斜視者對基本群眾拒不進化的生活的輕蔑。但仇恨、輕蔑的結果是否引出理想的生活、光明的前景、好的世界,卻並不是瞪眼者、斜視者可以預知的。在它們之間並沒有合乎邏輯的、可以擺渡的航船。考慮到當時中國的現實處境, "好的世界''雲雲就更不可預期了。曆史必然性在這裏失效了。正如格羅斯曼在《生存與命運》臨近結尾對斯大林格勒戰役結束時那場大雪所發的議論: "......這不是雪,而是時間本身。潔白而柔軟的時間一層層地沉積在人類鏖戰的城市的廢墟之上。現在的一切正在變為過去。在這場緩緩飛舞的大雪中看不見未來。"從比喻的意義上說,斜視、瞪眼和格羅斯曼筆下的大雪一樣也是時間本身,是時間之上毛茸茸的大霧,它們覆蓋了曆史和當下,卻並不能從中呼喚出有關未來的幼芽。--呐喊是魯迅早年"遵命"的結果,其幼稚、可笑、荒唐,魯迅又有什麼不明白的?隨後的放棄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在瞪眼者和斜視者那裏,未來是不存在的,或者是不輕易存在的,因為瞪眼的本義就是針對過去,斜視的本義就是直麵今天。
魯迅對跑到他寓所求教的青年作家們建議說:寫好小說中的人物的訣竅之一,就是要想盡千方百計寫活人物的眼睛。推究起來,並不僅僅因為眼睛是心靈的所謂窗戶,更關鍵的倒在於,眼睛中無疑包孕了許許多多可以稱作意識形態的待定物,而目光恰可以被看作是某種--是某種而不是隨便那一種--意識形態的衍生體。眼眶中滾動的絕不僅僅是物態的眼珠,而是活體的意識形態(即意識形態化了的比喻性人生理論);眼眶也並不隻是眼珠的收容所,而且也是意識形態的倉庫。眼珠是意識形態的密謀狀態,它渴求著在眼眶肌肉的牽引下,轉動、思謀、把目光射向它想去的地方,看見它想看見的東西。在魯迅的語境中,眼睛是意識形態的窗戶。這就是瞪眼的意識形態。瞪眼的意識形態既包括向上倔起的瞪眼所包孕的內容,又包括了把目光投向當下人與物旁邊的斜視所蘊涵的全部表情。在這兩者之間,有著相依為命、靠魯迅複雜的心靈進行典當才能過活的悲慘特征。而這無疑就是魯迅所謂寫活小說人物的眼睛的隱蔽涵義了。
瞪眼的意識形態堅定地表明了:斜視和瞪眼、曆史謠言家和當下小醜,使得魯迅永遠無法處在時代旁觀者的位置,又永遠處在時代旁觀者(即黑色隱士或計算漆黑的鍾點)的位置上。依靠瞪眼的意識形態,魯迅開創了自己獨有的生活方式(即次生生活):背靠虛無,麵對沒有未來的前方,卻向過去和當下施以不同方向、旨在不同目的的眼神。在《伊加利亞旅行記》的序言裏,空想社會主義者埃蒂耶納·卡貝(M.Cabet)非常自信的宣言道: "慷慨的大自然既賜給人類以種種資源供我們享用,又賦予人類以智慧,或日理性,以便我們用以指導自己的行動,隻要考慮到這一點,我們就不能同意說地球上的人們注定是不幸的;如果再考慮到人類從本質上說是社會性的,因而是彼此同情、互相友愛的,那麼,我們也不能同意說人類天生是性惡的。"瞪眼的意識形態堅定地否決了卡貝一廂情願的善良空想,隻餘下孤零零的、倔強的眼神。在書寫中,魯迅的眼睛打開了:它開啟了他的意識形態之窗。
2 孤獨的眼神......
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目光和眼神有著專門性的要求。自孔孟以來的儒家教義的發展曆程,與其說是如何在世事變遷中經過無數代"柔儒"的努力罷黜了百家成為國教的曆史,還不如說是對人的目光的限定史。早年激昂、晚年漸趨保守、回歸到傳統老路的康有為,在1 927年2月1 5日向末代皇帝寫了一封《謝恩折》。在《謝恩折》中,凡是提到天的,一律比正文高出三字,凡是提到皇帝稱謂的,高兩字;康有為自稱"微臣'',凡是提到自己時,字都寫得很小( 《康有為政論集》下),至於小到什麼程度,相信老康已經動用過儒家倫理的遊標卡尺丈量過了。這當然不在話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人副天數》、《春秋繁露·為人者天》等篇目中,早已給了康有為以詳細的教誨。一整部儒學史,就這樣成了對中國人目光的限定史:在文人筆下高出正文三字的天,表征著上天的眼睛能夠洞明一切,正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 (好聽一點的話是"天聽即我民聽"),它的目光是俯視的;皇帝的目光則是內斂的,表征著尊嚴、天威,他偶爾的掃視是君臨天下的象征;而人臣的目光,永遠隻指向皇帝或比自己更高一級人物的腳尖,它是向下的、低眉順眼的。限定了施"視"方向的眼睛,在中國永遠表明了它特有的意識形態,眼睛的的確確就是意識形態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