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漂泊者的戰鬥
1 戰鬥的本體論...
和人間的偉人魯迅一樣,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次方向不明的航程;它的不可逆性,它的迷宮特征,使得最早對此警覺的人被迫以近乎亂聯係的無奈方式,發明了許多旨在限定和明確標識人生航程方向的比喻性理論,為在茫茫黑夜中的穿行充當可資借用的手電筒和打狗棒。保羅·蒂利希的《文化神學》說到過比喻性人生理論在來源上的偶然性: "信仰包含一種偶然因素並且要求一種冒險。它使無條件的本體論意義上的必然性,與一切有條件的、具體的事物的無常性結合起來......信仰的冒險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即,無條件成分隻有當它以一種具體表征出現時,才能成為一樁與終極眷注有關的事。"這種包含著過多偶然性和大排轉折親而來的比喻性理論,雖然在某些時候也的確能使某些人達到瓦雷裏驚歎過的境界:
多麼好啊,經過長期的深思熟慮
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
但正如歌德憂心忡忡地說到過的: "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歌德的話毋寧暗示了這樣的意思:所有旨在指明人生方向的理論加在一塊也無法窮盡生命和人生的可能性、可塑性。與人生相比,理論總是比喻性的,有著明顯亂攀親家的嫌疑。有鑒於此,南斯拉夫詩人伊·加江斯基(Ivan Gadjanski)才幹脆告誡我們說: "我們要避免對人生航程加以比喻"的惡劣習氣。因為比喻在本質上會最終違背它們的本來意願並將人生引入歧途。這是所有號稱真理的比喻性人生理論的終極特征。對於這一點,用肉身來深刻體驗人生的魯迅有著相當清醒的認識。他之所以對信仰進行不斷地"背叛",原因之一就是既看清了信仰的比喻性質卻又根本離不開這些比喻--因為填充空白人生需要它的指導,因為肉體也需要一個可信的或暫時可信的東西作為支撐。
魯迅還更加清醒地知道,在人生和生命底部眾多值得悲哀的"事物''當中,死亡無疑是最大的"事物"、命定的"事物" (參閱魯迅《墳》中的有關"描敘")。因為死亡標識了生命不可回逆的絕對性。因為"人之所以消亡,是因為他不能將開端與終結合而為一" (A.Von Kro-ton語。見H.Diels 《前蘇格拉底殘篇》)。因為生命不可能是一個圓,我們也不能擁有但丁所說的那種能力,以至於能在橢圓形的人臉上看出由七個字母組成的旨在表達生命圓滿的術語: "上帝的人" (Homo Dei)o我們沒有。古埃及的《亡靈書》沉重地告誡我們:對那種永不複歸的旅行得有思想準備,一路上必須穿越重重洞穴和死巷,那都是食人怪物的巢穴,旅程的盡頭便是最後的王國。這些話與其說是針對亡靈,遠不如說恰好描述了生靈的基本處境。但這當然就不是比喻了。魯迅非常明白,人一出生,就立即落人到充滿陷阱和過多的誘惑的航程之中;在這場遙遠的旅行道途,隨處都散布著信仰和動作的歇腳地(否則,魯迅也就不可能為自己建立"信仰的地理史"了)。為了走完它,有的人選擇了平和、寬容、忍讓、膽怯和犬儒主義的人生謀略(比如卡夫卡);有的人則選擇了戰鬥、呐喊、進攻與英雄主義的旅行政策(比如魯迅)。選擇的標準始終在選擇者和時代境遇的雙向互動上。但它們都是比喻。是對《亡靈書》所謂"最後的王國''本己的、看似有價值有意義的回應。
魯迅比大多數人更能明白人生的旅行性質和"旅行"的比喻性質。在雜文集《墳》裏他明確暗示了這一點,也指明了人生的最終去向:那就是表征死亡和虛無的墳墓。魯迅說,惟有墳是必然的,是可以預先肯定的。由此走向墳場的路雖然堪稱最為重要,但它是個未知數,有著自身內部複雜的修正比:這條路該怎樣走,既然它是不可回逆的?應該以什麼樣的動作填滿那段空白,既然必須要填滿?該選擇哪一種關於人生的比喻?是不是一定要選擇呢?如果一經選擇了,那些旨在限定和標識人生方向的理論允不允許被背叛?就這樣,真實的人生最終要以修辭性的比喻(這當然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傳說"了)才能得以完成。和幾乎所有人一樣(天才、狂人、瘋子和領袖除外),這就是魯迅一開始就遇到的巨大問題之一。他十分明白,比喻性的人生理論所需要的喻體卻是真實的動作,是由時空定義和容納了的醒目動作,也是經由空白人生和軟弱肉體籲請之後才出現的屬人的動作。魯迅一生酷愛的動作之一就是戰鬥,不寬容的戰鬥,痛打落水狗的戰鬥。他旅行的盡頭矗立的"王國"仍然是戰鬥(所謂"一個也不寬恕")。和許多人一樣,他把比喻最終命定地轉化成了實有。這是人的無奈,而不僅僅是魯迅的無奈。魯迅的無奈隻在於他比更多的人了解比喻性的人生理論和人生旅行之間的生死關係。
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上,到處都散布著信仰(即比喻性人生理論)和動作的歇腳地。懷疑主義者魯迅在長夜茫茫的航行中,卻一直在試圖為自己的人生尋找許多不同的比喻,以利於能在不同的時空坐標上找到不同的、有利於此時此刻住起來舒適的歇腳處。畢竟無論怎樣匆忙、急迫的趕路,喘息、換氣和休息總是必須的。我們早就看到了,魯迅的一生實際上正是漂泊者的一生。,當然,他的漂泊是在眾多可供選擇的信仰的歇腳處之間的漂泊。他揀起一個比喻性的人生理論又扔掉它,再離開它,然後又找到另一個,最後無一例外總是重複了對前一個比喻性人生理論使用的習慣性動作:揀起、扔掉和離開(即對信仰的習慣性"背叛")。這構成了魯迅對信仰(比喻性人生理論)的歇腳地在動作上的經典性回應。
雅克·阿達利(Jacques Attali)在《論迷宮》中對漂泊者與人生比喻之間的關係有著獨到見解: "漂泊者在穿越迷宮般的沙漠時,發現他到哪裏上帝就在哪裏,上帝不是一方之土的天神,上帝是人的而不是土地的。這種上帝在我心中,上帝跟隨著我,無論我走到哪裏上帝都與我同在的觀念的產生,必然導致一神論這個令人震驚的發現。這種觀念隻能產生於漂泊者。"如果我們將"上帝"偷換成"戰鬥",阿達利的話就幾乎可以一字不易地用在魯迅身上:戰鬥就是魯迅在周而複始的揀起、扔掉、離開的動作係列中堪稱恒常不變的核心動作。它是魯迅對比喻性人生理論(即信仰)采取的動作係列的絕妙總結。戰鬥也是魯迅在漂泊的重壓下,在流浪的途中無可奈何的舉止。他選擇它,它撲向他,正是被逼迫的結果。戰鬥就是魯迅的"一神論''。戰鬥的觀念也隻能產生於魯迅這種性質的漂泊者身上,戰鬥使魯迅最終將不同的比喻性人生理論在不同的時段轉化為活生生的實體。
戰鬥姿勢被魯迅選擇,包含了一個漂泊者深深的辛酸。從一人人世--按照薩特的看法就是被拋擲到世界巾來--,魯迅就不可避免的遇上了特定的、早已存在的、不容他從容選擇的眾多比喻性人生觀。魯迅背景不明、來曆太難以說清的懷疑主義癖好,又容易使他在痛苦的思索中產生拋棄到手的特定比喻性人生理論的傾向。他在許多旨在限定和明確標識人生航程方向的各種比喻性人生理論之間來回穿梭、流浪、觀望,以至於長期居無定所。在《絕對理性批判》裏,康德很有感慨地說,人類的好奇心始終會使他們在修建了一幢又一幢的高樓大廈之後,再奇怪地察看房屋的底座是否結實、可靠。這無一例外地引起了隨後掀翻既成房屋的"破壞"行為。魯迅的漂泊也有這種性質:他在信仰的歇腳處住了下來,但他無一例外總是把它定義為客棧,用他隨身攜帶的打上了魯迅私人烙印的"戰鬥"工具;最後總是給歇腳處(比喻性人生理論)強製性地加添了定語: "暫時的"。他也在發現了人生信仰的不牢靠和不結實之後,掀翻了到手的比喻性人生理論。所動用的招式被魯迅自己、也被他的後人們稱作魯迅式戰鬥。
據說,猶太教的神秘主義體係喀巴拉( Kabbale),非常擅長於通過拉近幾個意義看似甚遠的語詞之間的"內在"聯係,尋找隱秘智慧之路的神學思辨。在明顯的有違邏輯中,他們從一個字母找到了另一個字母,最後終於歡呼雀躍地通向了蘊涵絕對知識的所在,即第一個字母:"Aleph,救世主的居所。"這和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對數的論證和柏拉圖對第一理念的論證異曲同工。魯迅的戰鬥也是通過類似於這種神秘的、太難理解的隱蔽路徑,通過對時代的認證、籲請、應答的多重轉換,既為他的信仰漂泊者身份找到了證據,又為他的歇腳處定了性;同時,通過他一生對戰鬥--不管戰鬥是作為一個語詞,還是一項動作--的磨礪,把戰鬥奉為最後的、絕對的信念。戰鬥就是魯迅的第一個字母Aleph。這種句式上有違形式邏輯卻又暗合心靈邏輯的多重轉換,最終把戰鬥促成為魯迅生命中的本體。戰鬥是魯迅的本體論,戰鬥作為本體出現在魯迅的人生語境之中。通過對戰鬥的反複摹寫--還不如說在書寫中反複實踐戰鬥一 ,魯迅甚至有能力在我們麵前掩蓋了戰鬥的比喻性質。而這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做到的,正如喀巴拉看似荒唐的"邏輯''推導也不是所有人、所有形式的神學體係都能完成的。
2 充滿口吃的戰鬥...
魯迅的戰鬥的本體論有著明顯雙麵刃的特性。這是魯迅牌特殊戰鬥形式內部的固有機製。戰鬥一方麵能為魯迅暫時的歇腳處(那個袖珍客棧,那些比喻性的人生理論)充當有力的辯護士,千方百計指明它(們)的合理性,--我們從《摩羅詩力說》、 《我之節烈觀》、 《燈下漫筆》、《中國人失去自信力了嗎》、 《慶祝滬寧克複的那一邊》等文中,早已聽到了這種種辯護,也感受到了這種種辯護的力量。無論是對個人主義、進化論,還是對大眾、人民的信仰,作為魯迅暫時的客棧和歇腳地,都曾得到了魯迅式戰鬥的庇護。戰鬥是那些客棧和歇腳地的經紀人、股東和保護神。魯迅的戰鬥有這樣的威力。
但另一方麵,魯迅的火力也明顯針對了那些曾經接納了他的各種歇腳地。他的戰鬥有著翻臉不認人的內在質地。魯迅早年的朋友、晚年交惡的錢玄同,也就是曾被魯迅親昵地稱作"爬來爬去"的那個人(參閱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從章先生學》),說到了魯迅一生中的三大長處和三大短處,其中的短處之一是:魯迅"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誠意的好聽話,遂認為同誌,後來發現對方的欺詐,於是由決裂而至大罵。"(錢玄同《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其實這些話也可以看作魯迅對歇腳處(比喻性人生理論)的慣常行為。任何一種比喻性的人生理論,總有它動人的、花言巧語的一麵,總能收拾一些人心--正所謂一個比喻可以捕獲一個時代、誘奸一個民族c這就足它們中聽的一麵了。我們完全能夠理解,漂泊的魯迅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會不可避免地將它們引為客棧,認作自己的棲身之所。但他的懷疑主義癖好--錢玄同指出了,這是魯迅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一麵--始終會發現,信仰的房東並不是誠心接納他,對方倒很可能隻是抱著收房租的目的才在大門口掛上了"賓至如歸"
"顧客就是上帝"
"悅來客棧"之類中聽的牌子。實際上,對於任何一種人生理論,它的灰色的比喻性質,它的局部性而非完整性特征,使得它的信徒往往就是它的利潤、它榨取到的剩餘價值。因此,魯迅一旦認清了它的真麵目,他戰鬥的火力便不可避免地找到了這種比喻性人生理論,並作為一刻也不能閑著的"戰鬥"的出氣筒。 "山平水軟江南路,屈指還需一月程。" (趙翼《將至朗州作》)在魯迅的許多文字中,我們都可以偵察出他對個人主義、進化論、勞苦大眾產生的廣泛懷疑、猛烈批判甚至是完全的放棄。這當然就足戰鬥的雙麵刃中不那麼好的一麵了。
這也就是魯迅式戰鬥內部的口吃現象。口吃意味著,對於一個身處比喻性人生觀的森林中的漂泊者,沒有任何比喻是恒常不變的。每一個比喻性人生理論僅僅是一座橋梁,可以幫助他度過某一段(僅僅是某一段)黑暗的人生航程。過河拆橋當然值得唾棄,但一天到晚守住已被經過了的橋梁是不是又太滑稽了一些?除此之外,更值得考慮的毋寧在於,即使在你看似已經抓住了某個比喻性人生理論時,從比喻性人生理論內部伸出的手肯定會將你趕走;或者有著另一股來自於時代的其他力量,要麼阻止你向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靠近,要麼揮拳擊毀了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要麼就是抽空了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借以存身的地基,結果無一例外地總是使你離開那個比喻性人生理論--不管你是以幸災樂禍的心情離開,還是以悻悻然的心情。對於真誠尋找人生比喻的人,情況基本上從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