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平的村莊不遠的購物城,我們就碰上了一個從阿姆斯特丹薑術大學畢業的溫州小夥子。人們都說溫州人相當於中國的猶太人,看來此言不謬,這個溫州小夥正在購物城前麵的壩子裏擺攤,推銷來自國內的藏刀和其他裝飾品,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度,常常在買賣成交之後,還為買主搭上一個小物件,算是優惠。小夥子很樂意接受我們的采訪,說他來荷蘭出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在阿姆斯特丹美術大學讀了三年的美術教育--幸好這個專業是用英語教學。到荷蘭來學習美術,絕對是選對了地方。從15世紀開始,當時屬於尼德蘭地區的荷蘭,工商業就開始繁榮,呢絨和航海業發達興旺,資本主義迅速成長,他們對於文化的要求,加上意大利文藝複興的影響,這裏開始出現以宗教繪畫為特點的尼德蘭畫派。1 6世紀,荷蘭在資產階級革命勝利的號角聲中獨立,民主和自由的環境吸引了不少先進的思想家和科學家移居於此,這裏很快成為歐洲的科學文化的中心,為美術的繁榮昌盛創造了條件。荷蘭新興的市民階層以中小資產階級為主,他們對於流行於宮廷浮華的巴洛克藝術不感興趣,便產生出一種務實、小巧、清新、樸實的繪畫風格,這就是被後人稱頌的"小荷蘭畫派"。從17世紀興盛的肖像及平民風俗畫,直到1 9世紀的印象主義畫派,荷蘭這個小小的王國培育了高斯、戈因、倫勃朗、維米爾和凡·高等一批偉大的畫家,在歐洲乃至世界繪畫史上有著非同小可的地位。想來這位來自溫州的年輕人,在荷蘭的大學裏也的確學到了不少的東西。隻是荷蘭當年的榮耀雖然不再,王國的尊嚴卻是依舊,盡管英語在民間通行,官方的所有交往卻一律規定要用荷蘭語。對於很多隻知道英語的中國學生來說,荷蘭語實在很難學,這使得溫州小夥子在美術大學苦苦學了三年之後,出來卻找不到工作,而一個東方人的那點專業和語言功底,在歐洲其他國家找工作基本上是做夢。好在早在大學二年級,為了生活他就開始在荷蘭鄉村的集鎮上擺攤掙錢了。荷蘭的城鎮和鄉村,也一如中國的鄉村有"逢場"日期,他父親在國內批發一些例如藏刀這樣低成本的裝飾品,他把它們裝進一輛車裏,什麼地方"逢場"就拖到什麼地方去擺攤,這一擺就是三年。
你為什麼不回國去?你可以到國內的大學裏去教歐洲繪畫史之類的課程啊。
他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看來要麼是覺得這些形而上的東西離自己已經越來越遠,要麼這個"中國猶太人"的血液中流淌的壓根就不是什麼美術和教育,他生來就是塊做生意的料。 那麼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呢?是準備"做大做強",還是就這樣一直擺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
臨別時我告訴他說,我會把對於留學生的采訪寫成一本書,你是否願意對國內那些熱衷於留學的後來者們說些什麼?
他的目光越過我,望著天壤之際的遠方搖搖頭:最好別出來。
我在海牙住了一個月,到阿姆斯特丹乘坐土耳其航班,轉阿伊斯坦布爾回國。這班飛機上除了我自己,隻有另外一個年輕的中國人,他是在清華大學讀完了金融碩士學位後,來荷蘭攻讀博士研究生的,期間由荷蘭政府供給金額獎學金,每月1 200歐元,除去300歐元的稅收,300歐元的生活費用,還剩下600歐元的零花,應該說日子過得相當寬裕了。可是在讀了一年之後,現在他決定放棄這所有的一切,啟程回國,不讀了。
為什麼?博士,全獎,又在西歐發達國家,這是好多人夢寐以求的好機會,你為什麼不讀了?
不為什麼,不想讀了。真的不想讀了。沒意思。
清華年輕人是由安徽的一個小村莊走進清華園金融專業的,從本科到碩士一讀就是7年。清華金融係出來的學生,不愁賺不到錢,就在他讀碩的3年裏,本科的那幫同學好多人都已經腰纏百萬了,就連他自己幫著導師做課題的時候,每月的工資也是三幹四千的。他本來就沒打算再讀什麼博士,可是有了這麼個機會,大家都說你去試試吧,於是他就到荷蘭來了。清華年輕人對我說:荷蘭是你們這樣年齡的人過日子的好地方,他們過得太悠閑了。再有學問的女人,結了婚就成天呆在家裏帶孩子,男人們一有空就料理花園。他們是個小國家,飛利浦啊殼牌啊幾個世界級的大企業就足夠養活全國人民了,大家都隻管花錢就成,其他的事情都不慌不忙。就拿讀個博士來說吧,一讀就是4年,有人說4年還不一定就讀得下來,這4年國內不知道會起多麼大的變化,就是讀出來也不知道回去管用不管用,花這麼大的勁兒,丟失了這麼多掙錢的機會,我至於嗎?
機艙口的報架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報紙,我問有中文的嗎?清華年輕人伸手拿下一份英文報紙,說英文也行啊,我現在見了英文就像見了母語,怪親熱的。荷蘭語不好學,真的不好學,一看見它們我就有兩眼一抹黑的感覺。再說就是學會了荷蘭語,你也進不了他們的圈兒:別看誰都對你很客氣,可誰跟你都隔著一層。唉,功課不忙,又少有歌劇啊電影什麼的娛樂活動,旅遊吧,歐洲就這麼一小塊,各個國家也大都去過了,也就那麼回事。我實在是閑得慌,就給在世界各國的同學們打電話。荷蘭的長途也很便宜的,每分鍾也就歐元一兩分錢,我和在美國的同學從夜裏聊到天亮,算下來一個月的長途有1 000分鍾。你說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
是不是你的同學都有這樣的感覺?
不一定,那些從東歐來的同學,就絕對不想走。他們的國家窮啊,這些獎學金對於他們來說,真好比上了天堂,能夠多呆一天就是一天,混日子也行。你看,我什麼都沒帶,就帶了隨身的這個小書包。都用不著了,回去買新的也花不了兩個錢,我把所有的行李,都留給他們了。
從阿姆斯特丹飛到伊斯坦布爾,得好幾個鍾頭。我從清華年輕人那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是一位皮膚黝黑顯得有些拘謹的小夥子,看上去不到20歲。我用蹩腳的英語比劃了好半天,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靦腆地紅了臉,半天才急急巴巴地說了一句,原來他來自安哥拉,在歐洲打工,相當於我們四川人去北京或者是上海。我又開始比劃,問你是回去看望你的母親?他紅著臉直搖頭。那就是看望你的妻子了?他的臉更紅了,仔細斟酌了半天,才很小心地用不連貫的英語單詞說:我沒有妻子。她還不是我的妻子。我笑了,說那就是你的女朋友了。你是回去看望你的女朋友對不對?
安哥拉小夥兒憨厚實誠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遍布在異國他鄉的中國留學生們。他們中的好多人在西方人的眼裏,其實就和這個安哥拉小夥子差不多--因為很多人來此的目的,實際上也都和個安哥拉小夥子差不多。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三十六行都能出狀元,憑著自己的勞動出來掙錢,本來也無可非議,何況目前我國境外勞動力就業人數不過52.5萬人,而一個小小的菲律賓卻有800萬,有計劃地培養一批適應境外環境工作的高技能人才,增加勞工的外彙收入,已經被有關部門近期提上了議事日程。我們沒有必要一定要為他們罩上"留學"的光環,這會使得他們處於一種尷尬的環境之中。
飛機到達伊斯坦布爾已經很晚了,我們坐在候機廳裏等待換機,相伴的隻有水泥柱上寂寞的燈光。一位政治家說過,世界上有八個城市是一定要看的,其中就有土耳其伊斯坦布爾。這個奧斯曼帝國時代的重要城市,不僅僅有2 700多座清真寺,也不僅僅有鬼斧神工般的海峽,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市場,它還是一本予人啟迪的教科書。政治家從中讀出的,是一個波瀾壯闊的舞台,從羅馬帝國綿延千年的輝煌曆史,到奧斯曼帝國橫跨歐、亞、非洲的曆史風雲'多少政治人物在這裏嘶喊叱吒,各領風騷,有過幾多的輝煌和悲'愴。軍事家從中則讀出這裏得天獨厚的戰略位置,這個被稱為一城扼兩洲(歐洲與亞洲)、一峽連兩海(黑海和愛琴海)的城市,一向是兵家必爭之地,它造就了多少將軍和元帥,讓多少戰略家魂牽夢縈。經濟學家從中讀出的,是從一千多年前絲綢之路上商賈雲集,到今天依然繁榮的世界商都,這裏曆來是商家大顯身手創造奇跡的風水寶地,保不住哪天會有個經濟學家會因為研究這裏的經濟現象'而戴上諾貝爾經濟學家的桂冠。而凡夫俗子,則可以從中讀出溫馨與浪漫。愛琴海和黑海對流的暖風,小亞細亞豐沛的雨水和充足的陽光,造就了這裏溫潤的氣候,歐羅巴和亞細亞文化的長期碰撞融合,使得這裏的人文環境平和而又淡雅。今天的土耳其,早已經失去了奧斯曼帝國的風采,可伊斯坦布爾,卻依然為各種各樣的人們所銘記。
可惜我不得不與這個內涵豐富的城市擦肩而過了。
當我換乘了另外一架班機,才發現上麵的中國人多了起來,他們從西亞非洲和歐洲會集到這裏,轉機回到祖國。我和一位建築商人相鄰,他在歐洲、西亞和阿拉伯國家都有很多工程,平均一個月要出來跑兩趟。說起荷蘭人,建築商直搖頭,說他們太懶了,就是吃老本兒,下班時間還有一刻鍾,餐館就往外攆顧客,好像那錢真的隻是一張紙似的,誰也不圖多掙幾個。看看咱們中國人,多勤勞,可就是比他們窮,真不明白是為什麼。
2004年的8月,美國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特聘教授陳誌武先生的一篇名為《中國人為什麼勤勞而不富有》的文章,回答了建築商提出的這個問題。陳教授在這篇文章裏動用了從1998年到2001年1 9個國家公布的數據,把就業者的年平均工作時間與人均GDP數據做了一個對比。其中荷蘭人一年工作1 400個小時,是工作時間最短的國家,可它的人均GDP約3 000美元,約居19個國家中的第五位。這個數字印證了"荷蘭人最閑散卻富有"的說法。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中國人一年工作2 200個小時,是工作時間最長的國家,而人均GDP離500美元都還差一大截,是其中最窮的國家。陳教授在據此得出的結論中說:當一國的製度機製不利於市場交易時,人們的相當一部分勤勞是為了對衝製度成本。這些國家的公民不僅必須更勤勞的工作,而且隻能得到更低的收入。
當然,這不屬於我們這本書中探討的問題,但是它卻應該被很多留學生思考:他們的目的不就是希望自己能夠過上這樣既不勞累又能掙錢的好日子嗎?可是對於必須回國的大多數留學生來說,這樣的目的依然有待他們曠日持久的努力。他們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嗎?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他們是否具備創造這種生活的能力?
10個小時之後,飛機在北京機場停下來。走出候機廳,40度的高溫迎麵撲來,如潮的人流湧來湧去,在陽光中攪起昏黃的塵埃,把英國啊荷蘭啊倫敦啊海牙啊,全都隔在了身後。 許多年輕人與我擦身而過,走進了機場,他們將帶著薄飛啊李翱啊常玲啊......帶著所有的留學生都曾經有過的夢,飛向那遙遠的異邦。
孩子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