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離開倫敦的那些天,李翱陪我進了好幾次劇院,我們一起看了那場使得莎拉·布萊曼聲名鵲起的《歌劇幽靈》,還有很熱鬧的《獅子王》。那天散場出來,夜已經有些深了,公共汽車久等不至,李翱說林老師你還沒看過泰晤士河的夜景吧,我們沿著河邊走走怎麼樣?
夜晚的泰晤士河水,搖碎了沿岸璀璨的燈光,把一條流金溢彩的大道,鋪向夜色蒼茫的海洋。李翱說林老師,你要走了,能不能給我提點什麼。最好提得尖銳一點。
在艾可那裏的失敗,我懂得了一個道理:現在年輕人,和我們有著很大的不同。我們那一代,甚至我們的上一代,熱血沸騰地以天下為己任,說大話,立大誌,挑戰權威,拆遷語言,破壞傳統,發動和反對戰爭,咬著牙承擔別人失誤帶來的痛苦......等到我們的孩子們睜開眼睛,這個世界已經被全麵顛覆,張恨水筆下的俠肝義膽、趙樹理筆下的純樸鄉村、瓊瑤筆下的生死之戀、《青春之歌》裏的崇高理想......以往那個真理品種單一的時代,已經漸行漸遠。現在個人的生命狀態,不見得就與社群生活有關,每個人都有他自己選擇和信仰的自由,年輕人雖然被嬌寵,雖然很混亂,雖然麵對現實的時候常常束手無策,卻明確地提出了生命是屬於自己的,一切後果都由自己去承擔,一如曾經獲得諾貝爾獎的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的那句名言:我是我,我從自身出發,借由選擇與行動,我塑造我自己。
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再居高臨下,在他們麵前犯"好為人師"之忌,除非他們自己想要聽聽我的建議,而且我也有興趣為他們提建議。現在這兩個條件都已經具備,我依然得很慎重地選擇表達的方式。李翱的本質修養不錯,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有些被動,這使得他的生存能力遠不如高雲,甚至不如他不大看得上眼的薄飛。被動幾乎是國內好多成績優秀學生的通病,他們從小不是被動地聽從父母老師,就是聽從書本,很少有膽量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向考試成績冒個風險。被動而不是主動的尋找,不但會影響他今後的生活,而且與西方大學的思維方式大相徑庭,如果一旦在學習方麵的優勢也失去了,對於自我將是一個打擊。我說李翱,在一個人的諸多才能中,生存的才能是最重要的。如果沒有這一點,什麼善良啊,純潔啊,理想啊,甚至愛情啊......都可能保不住。
李翱睜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個從小沉醉在優秀成績中的年輕人,從來沒聽人說過他腦子不好使,缺少什麼才能。
我說或許不是你缺少,而是你沒有主動地去啟用。你想想,是不是因為什麼原因,丟失了自己的思想?
據說那天李翱回去後,有些發慌,直愣愣盯著高雲問:你說,我是不是沒有自己的思想?
一連好幾天,李翱都在屋裏折騰。他找出了好久沒寫的日記本,又畫了一張大表格掛在牆上,把這幾個月和我一起做過的事情都按照時間順序一一列上,而後欣然大悟。這一年來,他和好多留學生一樣,為了生活去打工,而在英國所有能夠掙錢的工作,都是隻用體力而用不著動腦子的低級勞動,這讓好多李翱這樣的年輕人產生了一個錯覺:這樣的勞動和自己的終極理想沒什麼關係,用不著去動什麼腦子。他翻閱日記後發現,還是一年前剛到英國的時候記過,以後就一直都是空白,這一段空白不僅僅是文字的,也是思想的。去愛丁堡采訪辛華,雖然很辛苦,可過了也就過了;幫助薛冰找工作,雖然有了結果很愉快,過了也就過了。看著牆上這張表格,他才發現這段時間做了這麼多有意義的事情,可是居然沒有去總結。這讓他想起了以前老師說過的一個寓言。那寓言說如果把一隻青蛙扔進開水鍋裏,那青蛙會騰地跳出來逃命;可是如果把那隻青蛙放進一鍋冷水裏慢慢加熱,那青蛙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煮死。
李翱很真誠地說林老師,我險些變成了那隻被生活慢慢煮死的青蛙。因為我缺少了麥鴿尋找自己的那個過程。我確實沒有想到人的能力,特別是思維的能力是不斷磨練出來的,如果不去磨練,它就會衰減。
2004年的聖誕,李翱和高雲把電話打到了我所在的重慶。李翱說林老師,我們班上就有一個從重慶來讀書的同學,是重慶電視台的,他帶來了一盤關於重慶的風光碟,真是太漂亮了。
李翱還說,他在大學裏讀書還行,班上絕大部分是來自歐洲的學生,討論的時候非常激烈,他的觀點常常引起老師和同學們的注意,這一點讓他有些得意。他還說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可能要找林老師您出點主意:因為想寫些關於國內的話題。還說......
李翱忘了這是國際長途了,嘮叨說個沒完,高雲在旁邊著急了,搶過話筒說林老師,你不知道,李翱的進步可大了,都會罵髒話了。
是嗎?這不大可能吧?
咳,那天我們一起上街,他去買水,我在一邊等著,有兩個英國人跟我說了幾句話,看見李翱回來就走開了。李翱問他們都跟我說了些什麼來著,我說他們想請我去喝一杯。李翱瞪著那兩人的背影罵了一句:他媽的!
李翱在一邊笑得嗬嗬的,說林老師,高雲的進步也不小啊。有幾個香港人經常到她賣魚的攤位上去騷擾,說小妹你什麼時候從大陸來的?多大歲數呀?一個人掙錢多辛苦啊。高雲說你們別費心思了,我是來英國為孩子陪讀的,我那孩子,都10歲啦......
2005年的春節後,李翱又給我發來E-mail,他已經完成了公共關係碩士的學業,可是高雲的"市場心理"專業碩士還有半年才能讀完,以後還得完成論文。為此李翱想了很多辦法留下來,以便繼續在英國陪著她哄著她。好在經過三個月的等待之後,他終於拿到了延簽的學生簽證。李翱說他會珍惜繼續留在英國的機會,還會努力學習更多的東西,還說他們時常都想到我。因為美元貶值,英鎊持續走高,與人民幣的彙率已經到了l比1 7,他們想辦法在英國的銀行裏貸了款,兌換成人民幣寄回家去買房,置換成固定資產,然後兩個人靠著打工掙英鎊來償還。2005年的5月,我把此書初稿中關於他們倆的那些章節傳過去征求意見,很快就收到李翱的回信: 林老師:
你好!昨天我休息,讀了您的作品。文章又把我帶回到兩年前的時光,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兩年後的今天,情況都有了很大的變化。挺感慨!
我現在在一家美國的家具公司做銷售,與人溝通的技巧比原來進步了好多。該公司正策劃中國市場的生意,我想爭取參與他們的中國發展計劃,已經與公司裏負責該項目的高層搭上了線,希望能有機會。
高雲明年二月份才畢業。功課很忙,經常要熬夜完成作業。而且每周還要在服裝店打兩天的工。非常辛苦。
路漫漫其修遠兮,我與她需上下而求索。
李翱 看來兩個人都在忙並快樂著,小日子過得不錯。在我的生存能力一直都停滯不前之時,他們卻大有提高。在這樣的年輕人麵前'我哪裏還有什麼資格去"好為人師"啊。
2003年6月底,平的一家人前來接我去荷蘭海牙。臨走的那天是個星期天,隻有薄飛和李翱在診所值班。薄飛正在為病人按摩,不能出來向我們道別,李翱穿著白大褂站在診所門口向我們招手,看上去有些傷感。出租車穿過倫敦市區,向希思羅機場開去,妹夫Ga,y問我:就要離開倫敦了,有什麼想法嗎?
窗外是倫敦的街市,繁華而又喧囂,可是這一切和我都沒有什麼關係,我隻是一個匆匆的過客而已,倒是那群年輕人,在我的』D裏留下了永遠的印記。
平的一家住在海牙南郊的一個村莊裏,離妹夫Gary上班的殼牌公司相去不遠。和國內村莊的概念不同,這裏的村莊是一個個的居民點,雖然也有農民,可是在以農業和花卉業為支柱產業的荷蘭,農民是國家的頂梁柱,誰也不敢怠慢的。離家不過十來分鍾的車程,是世界上最大的鮮花交易市場,光花卉的冷凍場就有十個籃球場大.而且還在繼續擴建。它的投資商,是擁有6 000名花農的一個花卉協會,它不僅僅幫助花農們尋找銷售的渠道,還會在必要的時候動用價格的杠杆,保護花農們的利益。每天淩晨4點開始,來自世界各國的花卉商人都到這裏來買賣鮮花,解說員告訴我說,其中有從中國來買花的,卻沒有從中國來賣花的。市場的工作人員每天中午下班之後,都將得到一大捧鮮花作為額外的報酬。他們捧著大把的鮮花從一個黑人麵前走過,那黑人手裏隻拿著一朵藍色的玫瑰,藍得就像黎明前被曙光漸次染出的天際。
2003年的夏天太熱,我沒有能夠如事先設計的那樣去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看看,隻是去了阿姆斯特丹。Gary說阿姆斯特丹有三大特色,你知道是什麼嗎--毒品、紅燈區和運河。
毒品我見到了,~個枯瘦如柴的老女人在街角的背風處打火點燃一個煙鬥,然後貪婪地吸了一口,平告訴我,她是在吸食大麻。大麻在英國雖然也有,可畢竟是非法的,而在荷蘭則是合法的。運河我們也遊曆了,為了方便從鹿特丹海輪上卸運到這裏的貨物,人們開鑿了網絡一般的運河,用小船把貨物運送到沿河的庫房裏。那些被當作庫房的樓房頂上,至今還保留著掛鉤,當初就是利用這樣的掛鉤用滑輪把貨物吊上各個樓層的。運河的河漢口就像道路的十字路口'安裝有紅綠燈,沿岸有草地也有綠樹,很多人在樹下享受陽DV'一個男人全裸著在草地上行走,微笑著揚起手和遊船上拍攝DV的遊客打著招呼。
和世界上很多地方一樣,在城市最熱鬧的地區,也有唐人街,甚至有一座金碧輝煌的中國廟宇,附近很多的中國商店裏,擺放著中國商品,其中的觀音瓷像居然穿著大紅或者豔綠的花衣服,讓人很有些疑惑。我們走到一條小巷口,平停住腳步,說了一句:紅燈區。
麵積隻有41 548平方公裏的荷蘭,曾經在17世紀末成為最大的海上帝國,這位大名鼎鼎的"海上馬車夫"駕馭著龐大的船隊在海洋上縱橫馳騁,其利益的觸角遠至東、西印度群島及我國的台灣;與此同時,包括荷蘭在內的尼德蘭地區萌芽的工業化傳統跨越了英吉利海峽,在對麵的英倫島上彙集成了工業革命的大潮。雖然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威已經在18世紀讓位於英國和法國,可是今天荷蘭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依然位於歐洲國家前列。它擁有鹿特丹這樣世界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也擁有世界上最大的船隊;齊全的工業門類之中,食品加工、家用電器、電子儀器、特種船舶都在世界上享有盛譽。高度集約化的農業領域,畜牧業和花卉、園藝、蔬菜一直都是這個國家重要的經濟支柱,其中60%的花卉用於出口,漁業則是它天然傳統的優勢;位於海牙的國際法庭,又奠定了它在當今國際事務中的地位。發達的荷蘭又是相對封閉的,為了保持國民享受的高福利待遇,它對於移民采取排斥的態度,因此和倫敦相比,大街上的中國人不多,可是由於荷蘭的教育在歐洲的地位,依然能夠看到留學生們年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