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琢磨了一會兒小白所說的話，問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原本就是‘混沌’。可是一旦你的形態轉變為人類的模樣，你就沒辦法再變回去了？”
“不……”難得的，小白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我會……”
說著，她的嘴邊也泛起了一抹自嘲。
在十三看來，她如今的這個模樣，才算是完美地契合了她那十四五歲的外貌——這個給十三一種莫名熟絡感的少女，第一次對他展露出了“人類”的姿態。
“……我會……死。”接著，小白低下了頭，小聲念道。
“你說什麼？”十三一愣，“你剛剛不是講……你不會死嗎？”
“非要選一種方法來描述的話……就是說，現在這個和你說話的我，”小白稍微皺了皺眉，“這個……被我自己感知到的‘我’，會死。然後，我才能繼續作為原本的自己存在。”
從她表露出的情緒上來說，小白似乎是對“自己會死”這件事，是抱有一絲抵觸的。
十三雖然有些意外，但他倒沒有驚訝多久。
人會怕死可不是天經地義的嘛？
不管她的心智是不是和外貌一樣，僅僅隻是一個年幼的少女，隻要她有人格化意識，那麼她會怕死這一點完全不應該受到苛責。
話雖然是這麼講，可小白的表情裏藏著的另外一部分心緒，分明就是對自己的嘲弄。
就好像她覺得，如今這個怕死的自己是多麼的……不負責任一般。
“……在你回想起的故事裏，有一個很符合我的現狀。”沉默了一會兒後，小白又道，“那是一個，仙女愛上凡人的故事。故事裏說，那個仙女為了和凡人在一起，拋棄了自己位列仙班的身份，自願降格成了凡人。”
“啊？愛情故事？”十三一時忍不住腦補起了她和某個凡人的故事。
“不，不是。”小白搖搖頭，“雖然這個故事的創作初衷，應該確實是為了告訴人類，不管身份上有多大的差異，在愛情麵前都遠遠稱不上是阻礙。縱是仙人，動了凡情也會奮不顧身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以此仙凡二人為佳話，來傳頌人類所擁有的最為奇麗的一種感情。”
十三沒接話。
因為小白的語氣，的確不像是在談論一個“愛情故事”。
“可是……這個故事最終隻停筆在了二人得以結合的時間點上，並沒有寫完。”小白說，“仙女謫落，以凡人之軀存在，是終將……歸於塵土的。在她身死後，會再一次回到‘天庭’。隻不過……那時的她——作為人類的那個她已經歸於混沌了，便再也沒法感知到自己了……”
聽了小白的說明，十三豁然開朗：“就……就是講……”
“是的，仙女會忘記那個與她喜結良緣的凡人……會忘記那個曾與凡人共度一生的自己。包括每一件他們一同經曆的，讓他們歡喜或是憂愁的事情……”小白靜靜地看著十三說道，“所以，如果我回想起了原本的自己，就意味著，現在的我會‘死去’。”
這番話，讓十三怔怔地發了近十秒的呆。
倒不是說小白說的讓他多麼的震驚，而是……十三突然回想起了自己也有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之所以會消極地對待“回想起原本的自己”這件事，正是因為他擔心自己會突然變成其他人。
不，如今再次結算的話，那份擔憂已經成功演變成了“害怕”。
十三害怕回想起原本的自己。
他害怕自己會丟下十七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這個世界上。
哪怕這隻是個可能性，也讓十三非常害怕。
他不單單是害怕著孤身一人留在那邊的十七會受到什麼欺負，更是在害怕著那個……拋棄了十七的自己。
“你……”仿佛猜出了十三的心中所想一般，小白突然問道，“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沒有。”十三搖搖頭。
“那你，”小白不由自主地往十三的方向欠了欠身，“想要……回想起來嗎？”
“我……”十三張張嘴，“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啊……”
不知為何，他避開了她那迫切的視線。
“可你……可你不是答應我，要和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嗎？”小白皺眉。
“嗬嗬……”十三忍不住苦笑起來，“……‘拯救世界’？從誰手裏……怎麼拯救啊？”
“這……”小白聞言一愣。
話到嘴邊，她像是驀地察覺到了什麼一般，又把它咽了回去。
氣氛僵持了兩三秒後，小白微微低下了頭，小聲道：“……對不起。”
人格化意識將她的思維劃分了兩個區域，而這兩個區域時常會鬧矛盾。
不管是理性戰勝了感性，還是感性戰勝了理性，都會讓她產生“後悔”的感覺。
這也沒辦法，誰讓人類就是一種“貪得無厭”的、永遠都想著“雙贏”的自私生物呢？
“你幹嘛要道歉啊……”十三搖搖頭，“這又不怪你。再說……我也挺弱的，估計就算想幫你，也隻會幫倒忙……”
作為一個不知有著多少“閱曆”、卻又僅僅隻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的人，十三總是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完這種逃避性發言。
不料，小白聽後，卻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怎麼了？”十三有些納悶。
“你可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小白道。
“啊？”
“你大概是想說……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對嗎？”小白替十三說出了這個藏在他心中的念頭。
盡管聽起來有種不負責任的感覺，但十三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小白見了，輕輕地歎了口氣。
“雖然我感覺我們確實是同類……”她隨即收起了心緒，淡淡道，“可是我又覺得，你好像和我也不太一樣。”
說話間，她像是陷入了回憶和整合之中一般，神情一時變得空蕩蕩了起來。
“隻不過，剛剛也說過了，我的思維順序受到了你的模因感染。”小白緩緩念道，“所以，我覺得你是同類，可能隻是因為我們都是‘人類’的緣故。而之所以感覺你和我又不太一樣，大概是由於我們的‘信息’沒辦法時刻共享，才讓我產生了這種……和人類一樣的想法。”
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晦澀難懂的話，十三忍不住悄悄地為她捏了把汗。
他總覺得，會讓她如此苦惱的人，應該就是自己。
於是帶著這種沒什麼實感的負罪感，十三問道：“那你……說想要拯救世界，具體是要怎麼做呢？我雖然不厲害……也總歸是能……幫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我不知道。”小白搖搖頭，繼而苦笑，“我隻是……有這麼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至於……要做些什麼，該怎麼做，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這、這樣啊……”
小白皺眉想了想，問道：“說起來，你之所以不想回想起來自己究竟是誰，是因為十七嗎？”
“呃……”十三聞言怔了怔，接著如同不受控製一般，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這時的他，已經不會再去好奇為什麼眼前的這個白色的少女會對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了。
雖說有些後知後覺，而且這個“後覺”事件還未曾發生。不過嘛，我還是決定先跟大家夥說明一下：
小白給十三的感覺，就像是失散多年的摯友一般。盡管十三回想不起來任何與她相關的清晰記憶，但十三總覺得，自己和她說話的時候非常輕鬆。
這種“輕鬆”，他隻在十七身上體驗過寥寥數次，好像不管自己說什麼，對方都能理解。根本不用糾結言辭，不管自己的心緒是以何種語言、以何種形式描述出來，對方總能第一時間貼切地獲知到它。
講道理的話，小白能做到這種程度，還是挺正常的，畢竟她目前的“自我”完全是由十三的記憶激活的。可是十七能做到這種程度，我就隻能說……
——回過神來時，十三突然發現，小白正微微仰著頭，皺眉看著某一個方向。
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十三卻隻看到了一片被金屬棍狀物分割開來的蒼白。
“你……怎麼了嗎？”
小白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道：“……沒什麼。”
因為十三能感覺出小白並沒有隱瞞什麼的意思——因為他倆從某種意義上來簡直就是同病相憐，十三對小白是有著一種莫名信任的，所以也就沒有不合時宜地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