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掃煙囪的男孩
掃煙囪的男人來到村子裏,他的身後跟著一大群村裏的孩子。這是下午四點鍾光景,太陽斜到了西麵,被屋子擋住切下了一塊塊的陰影投在地上。有人端了滿滿的一盆水往天井裏潑,灰塵揚了起來,水嘩嘩地滲了下去,一會兒就沒有了影子。掃煙囪的男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村口的石橋上,他又高又瘦,背著一隻大口袋,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一筒卷起來的又黑又髒的葦席.徑直向男孩家的方向走來。
男孩就在那群跟著的孩子裏麵。整個下午,他們都泡在河水裏,又是打水仗又是摸河蚌,夏天的太陽把他們的背脊曬得又黑又亮,他們的眼睛都像害了一種叫"偷針"的眼病一樣發紅。男孩把一隻大木盆頂在頭上,裏麵是他花了一整個下午撈來的河蚌和螺螄。他們好奇地跟在掃煙囪的男人後麵,滴滴答答的水從木盆裏和身子上流下來,一會兒就把揚起來的灰塵蓋了下去。他們跟著掃煙囪的男人來到男孩家門口,這時掃煙囪的男人停下了,腳步,他從屋旁邊的草垛裏抽了一把稻草,紮成一個革結縛在竹竿的頂頭,做完了這一切,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灰顏色的大口罩戴上。
"李亮,他來捅你家的煙囪了。"
被叫做李亮的那個男孩很不高興,因為他聽人說煙囪不能老捅,老捅的話就會把灶也給捅倒了。他沉著臉走回家去,掃煙囪的男人擎著長竹竿正要跨進門去,看到男孩,討好地向他笑笑。就在他回頭的時候,竹竿梢頭掃落了屋簷的一片瓦。嘩啦--,瓦片跌得四碎,看得出來他被瓦片打碎的聲音嚇了一跳。男孩不理他,自顧自把木盆重重地在地上一暾,一群鴨子嘎嘎的叫喚著圍住了男孩。男孩拿一塊石頭,蹲著一下一下砸河蚌,碎的殼片和汁水四濺開來,他把砸碎了的河蚌丟出去,鴨子拍打著翅膀搶奪起來。
李亮哎--,男孩的母親從屋裏走出來,她剛張開嘴,一眼看見男孩蹲在屋角。她摸出一把零鈔說,沒什麼'下飯,趁村東市頭還沒散,買半邊豬耳朵來。男孩應了一聲,跑出沒兒步,又踅回來向灶間跑去。男孩家的灶間跟屋子中間連著一條走道,又長又暗,剛從外頭進來,男孩有一會兒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當他看見掃煙囪的男人時,還是吃'了-驚。掃煙囪的男人立在灶膛裏,他現在已經不戴口罩了,一張臉黑得像鍋底,更襯出了眼睛和牙齒的白。他咧嘴向男孩笑笑,這些白全都動了起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的腳邊攤著一張席子,席子上足掃下來的一堆煙煤。男孩的母親說,你還回來做什麼?男孩說,碗,我還沒拿碗。掃煙囪的男人這時從灶膛裏拔出了腳,他站在灶前用力拍打著衣服,數不清的煤塵從他的身體裏而飛出來,落在屋裏的什物上。男孩的母親遞給他一碗水,他仰起頭喝水,男孩隻看到他的喉結一上一下骨碌骨碌地動.水從他的嘴角流下來,在他黑乎乎的胸前衝出了白白的兩道痕。喝好了水,他低下頭收拾東西,不留神時在男孩母親的屁股上捏了一下,男孩母親的屁股上印上了黑黑的一個指頭,她黯淡下去的眼睛亮了,她的臉像生氣時候·樣變得紅紅的。
晚飯有豬耳朵,有韭菜炒蛋(男孩養的鴨子這幾天剛下蛋).男孩的爹話就比半時多了。男孩的爹在鄰村的一個采石場做右.工。那地方他帶男孩去過,簡易的工棚裏石子粉碎機哢啦哢啦地響,一個個石工都是腰上係著繩子,把自己掛在山崖上千活。男孩的爹咂一口酒,嗞的叫一下味,把豬耳朵咬得咯吱咯吱響,好像再也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十五支光的電燈泡掛在三個人的頭頂,像一顆發亮的土豆。男孩的爹一吃酒就要出汗,這會兒他的鼻尖已經冒出了細細亮亮的汗珠子。他說著這一天裏采石場裏的事情,誰誰讓鋼釺砸了腳背,誰準放炮的時候額頭讓石片劃了一個大口子,男孩聽得有滋有味的。他想爹在吃豬耳朵喝酒的時候還是很好的一個人,不會虎著個臉也不罵人,要是天天有豬耳朵吃該有多好啊。夜裏,男孩起來尿尿,聽到隔著一塊布簾的那邊他們在說話。"你身上怎麼有一股煙煤的氣味?""嫌我啦?我一日三餐要弄,大半天的踮著腳趴在灶膛裏燒火,怎麼會沒有煙煤味?"
窸窸窣窣的,好像是竹榻下麵的草在翻動。
再接下去,是眠床搖動的聲音,吱嘎,吱嘎,像幹木匠活,男孩在這單調的聲響裏睡了過去。
九月的一天,掃煙囪的男人又來了村裏。這是他第三次來了,前兩次,他去男孩家掃煙囪,他走後,男孩家裏都吃了肉。這對平時菜裏麵吃不到一點油星子的男孩來說是多麼值得快樂的事啊。他已經有點喜歡上這個長得瘦瘦長長的掃煙囪的男人了,他巴望著掃煙囪的男人能多來幾次,這樣,吃肉的次數就可以更加多了。所以這天男孩在曬場上玩耍的時候,看到那個男人從村口進來,就撒開腳丫子往家裏跑。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子跑得飛快。男孩牽了他母親的衣角走出來,掃煙囪的男人已經到了他家的門口。他盯著男孩母親的眼睛說.我好久沒來捅了。男孩的母親紅著臉笑罵了一句什麼。男孩跟著男人到了灶間,看著他往灶膛攤開葦席,把草結縛在竹竿上。他希望那個男人早點兒把煙煤給捅下來,他猜測這種黑乎乎的東西是能賣錢的,要不怎麼掃煙囪的男人來了後,家裏就有錢買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