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時候回去還來得及,這樣我就可以中止這次心血來潮的旅行,這樣我就遠遠地離開了那個設計好了的故事,但那時候我的腦袋好像讓這鋪天蓋地的雪給塞住了,用後來的話來說我是中魔了。
阿福那件滿是汗漬的布褂在火盆裏一點點地變成了灰燼,我僵硬的手指放在火盆上好受多了。我想起剛認識戴安道那會兒,也是一個下雪天。那是在我父親發起的一個以賞梅飲酒為名的宴集上,剛剛辭去了官職的戴兄穿著一身白布袍,自信而又輕鬆。酒喝到一半,他先是彈了一支琵琶曲,彈罷又即席賦了一首詩,然後又耍了一會劍舞,一邊耍還一邊高聲吟唱他新賦的那首詩。當時我看著眼前那團舞動的白影子,心想這真是一個狂放不羈的人。宴席快散時,戴安道再一次讓我父親他們瞠目結舌,他走出亭子,站在雪花飛舞的庭中,摘下枝頭的梅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還津津有味的樣子。客人都忍不住笑了,他們看著戴安道就像看著一個瘋子,我父親關心地問他是不是沒有吃飽,戴安道說:"不,先生,我是想讓天地的清氣長久地留在我的肺腑裏。"正是這句話,使我從內心裏把他認做了一個朋友。
天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如果在家裏,這時該是掌燈時分了。照平常的行船,這時候應該離戴兄的覺渡山莊不遠了。可今天.大片大片的雪落到河裏,還來不及化,上頭的雪又蓋了下來,弄得河水都粘稠稠的,我好幾次催促阿福,他都說:"少爺.實在沒法子再快些了,你看這河都快要結冰了。"
我著急起來,"照這樣子行船,什麼時候才好到呢?"
"後半夜吧,後半夜我看差不多可以到了。"
真沒想到這鬼天氣一下子會變得這麼冷,早知道這樣我寧願貓在家裏也不要什麼風雅了。現在我隻能靠想象到了以後的情形來給自己打氣,我想象戴兄一定早早就在河邊的碼頭等著我了,因為我的冒雪赴約,他一定會為我們偉大的友誼感動得流下熱淚,然後我們會一起就著火爐喝酒,念他最新寫的詩歌,各自訴說分手以來的思念之情。而那個嬌蕊(我真想看一看這小娘們到底長的什麼模樣).在一邊擺動著小柳腰給我沏上碧綠的茶......
船到覺渡山莊不知什麼時辰了。靜靜的山莊像是一隻玉色的獅子蹲伏著。抬眼看山是白色的,石是白的,水也是白的,在黑夜裏閃著幽光。總算是到了,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仆人把阿福帶去歇息,把我一個人領到戴兄的書房裏,看得出戴兄_十分激動,他一連聲地說沒有想到實在沒有想到,眼裏都噙著隱隱的淚光了,我一下子感到如沐春風。剛才因為他沒有親自來迎接的那點不快,一下就煙消雲散了。仆人端上了酒水.他陪我吃了一點。等到四肢暖和了過來,我的眼睛開始四處搜索打量。
"王兄是不是在找什麼?"他笑吟吟地看著我。
"沒,......沒有。"
"王兄喝酒無味,我給你彈琴解解悶吧。"
他走去撫了一下琴弦,向裏廂喊了一聲"嬌蕊"。
"嬌蕊?"
我的眼前一花。一隻大白貓蹭蹭地跑了出來,忽地一跳,就跳到了他的腿上。有一會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我揉了揉眼,沒錯,是一隻貓,這隻貓狹長的臉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狐狸。
琴聲錚錚地響著,我一點也沒有聽進去。我勾著頭,想這就是你說的嬌蕊?那一刻我感到了說不出的失望,它就像冷風一樣滲進了我的身子。
"王兄從琴裏聽出什麼來?"
我報以苦笑。
那隻貓喵地叫了一聲,很解人意的樣子,一下一下蹭著他的主人撒嬌。戴安道剛才還在撫琴的手現在梳理著它茂密的毛。
"你還是問你的嬌蕊吧,他比我更懂你的琴。"
他要麼沒有聽出我話裏揶揄的味道,要麼就是故作不知。
"王兄真的沒有聽出我琴裏傳出的那種無奈?"他踱了幾步,就像在自言自語,"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我記起來了,這是我父親《蘭亭集序》裏的句子。"想不到戴兄你也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生死都是造化,這也值得長籲短歎的?"
戴安道說我並不真正懂得他的意思,他真正在思考的是一個關於永恒的問題。他說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整整三年。他新近得出的一個結論是,在永恒麵前,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跟蜉蝣差不了多少。為了向我說明這一點,他舉了一個例子,時間就像是一條河流,而永恒則是大海,我們生活在時間這條河裏,而大海則在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地方(說到這裏他指著空氣中虛無的某處伸手一點,好像那就是他說到的大海),它包圍著我們,但誰也控製不了它,"所以,"他這樣總結上麵的這番話--
"人永遠不能穿過時間的河流到達永恒的大海,這是我們最大的悲哀。隻有一個辦法能讓我們擺脫蜉蝣的命運,消解掉這種悲哀,那就是成名。"
"成名?"
"是的,成為一個名人,做一個明星,這樣當你在世的時候,就有數不清的美女和錢物來追逐你,而當你的肉體生活的時間消失了,在另外的時問裏,你的名字還將留在人們的口頭上,那也就跟永恒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