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在天元寺的秘密生活
夜裏,我踏著月光去山房打坐。樹林裏有狼的嗥叫,這聲音一忽兒遠,一忽兒近。念慈跟在我的身後,他說,師父,我怕。我說,你看看月光吧,月光透過槐樹葉,在你麵前出現了一個個灰色的光斑,你好好看,就不會害怕了。我這麼說,其實自己也有點心神不定好多天了,不知道這不安來自哪裏。有時林間的一聲鳥鳴,也會讓我心驚得打一激靈。無論如何,一個有道高僧是不該這樣的。
我推開山房虛掩的門,影子跌進裏麵,驚起了兩三隻蝙蝠,它們吱吱地叫著飛出來。念慈驚叫一聲抱住了我,我惱怒地甩開他的手,沒出息。念慈嚶嚶地哭出聲來,他抽噎著點亮了蠟燭,我在蒲團上坐定,閉起眼睛,向他揮了揮手。他沒有動,我能感覺到,他深凹的眼眶在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的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快滾,你為什麼還不滾?
念慈瘦瘦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了,他的布鞋一下一下拍打著冰涼的月光。這個大腦門、深眼眶的孩子,長得越來越像我三十年前認識的一個孩子了。他的黑眼珠子盯牢我,似乎要把我在天元寺這三十年的日子看穿。十三年前,雲遊的我,從一個剛剛遭受瘟疫的荒村裏把他抱來的時候,無論如何是想不到這一點的。那時的他,蜷著身子,還沒有一隻小貓大。是的,我抱養他的心情跟養一隻貓也差不了多少,佛門清淨地,沒有活物陪伴我會老得更快。
這些日子,我晨暮的課誦變得口是心非。風吹著僧房外的槐樹葉,嘩嘩地響,這聲音好像是馬在淺河裏踏過。我閉起眼睛,就看見那匹紅馬,那匹我乘過的紅馬,打著響鼻向我跑來。跟那匹馬同時出現的,是一個孩子,一個皮膚黝黑的孩子。一個聲音在心裏邊說:快了,快了,我想可能是我老了,天元寺周遭的草木,都已經曆了三十個春秋,我能不老嗎?春天的時候,一個燒香的士子哭著告訴我皇帝被擄到北方的消息,我古井一樣的心裏沒有一絲波動,這世界的事,離我已經像天邊的雲一樣遠。後來,山下跑過了成群結隊啼哭的難民,跑過了馬隊(馬蹄踏擊大地,揚起的塵土遮沒了太陽)。再後來,改朝了,百姓都穿上了北人騎射的胡服,但天空還是三十年前的大傘。黑色的雲團吞噬著太陽,又把太陽吐出來。
那匹馬肯定成了一堆朽骨。那個多年以前的孩子.如果他不死,一定還會來找我。我要在他找到我之前,做完回憶的功課。
噓,你聽,馬蹄聲在響....,
黃土驛道向著南方延伸,風聲呼呼,像是打鐵匠的風箱,吹十了我身上的血漬,它們搖動道旁的樹,紅葉紛飛,如同一隻隻殘破的手掌。我打馬在秋天的驛道上急急南馳。在這之前,我是帝國戍邊的一名軍士,現在,我是一個信使。
進入秋天,邊境的戰事呈現了膠著狀態。在最近的一次戰鬥中,我們吃了輕敵的虧,十萬人軍被圍困在瓦剌子山,胡人切斷了我們的水源。一天晚上,胡人突破了中軍大營,我們隻有數十騎突出重圍,但都已血染戰袍;將軍選中我做信使,把這個不吉利的消息送到京師,隻能解釋為他對我的報複。誰讓我在大戰前譏笑他不懂兵法,現在,他終於讓我知道了厲害。誰都知道,我們帝國那個八歲的皇帝是多麼熱切地盼望著好消息。那些送去捷報的信.使,得到了數不盡的錢財,有些還封官蔭子,而那砦送去壞消息的,都被他砍了腦殼,因為他相信,正是他們給帝國帶來了晦氣。
揚起的灰塵打在汗濕的身子上,我的衣衫變得又幹又硬。三天的奔馳後,驛路上紅色枝幹的鬆樹少了,代替它們的是一汪汪泛著水色的稻田,蔥蘢的小山包。這裏已是江南地界,離京師不遠了。明朗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虛空,高懸頭頂。現在我時時感到背上的錦盒透出的涼氣,砭人肌骨的涼氣。我知道,當我把這個錦盒交到皇帝手上,離死期也就不遠了,但如果我回去,還是逃脫不了軍規的懲處,我的腦殼還是要離開我的身體。將軍總這樣說,人都是要死的,一個軍士,他最好的死法是血濺黃草,馬革裹屍。那麼一個倒黴的信使呢,是不是交卸了差使還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卸出去?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的死法,一點也不喜歡。
我放慢了馬的腳程,抬頭望著山岡前滑翔的鷂鷹,我的模樣十分悠閑,就像一個從京師應考回來野遊的書生。鷂鷹,我心裏麵默念著。有時做一隻鳥的確要比做人更快樂些。它從這個山頭飛向那個山頭,它凶猛地撲向草叢裏的獵物,那麼地自在,誰對它們也沒有辦法。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眼前就仿佛出現了我們帝國處死人犯的刑具,一絹白綾,或者一碗鴆尾劃過的酒,那還是有名望的大臣才有福氣得到的,等待著我的更有可能是磨得飛快的刀刃,一根繩索,擊頂的瓜錘。一陣涼氣從腳底下直往上躥。
山回路轉,一群山羊竄了出來。紅馬長嘶一聲,抬起了前蹄,山羊炸了群,跑進了路邊的林子裏。羊倌揮舞著柳條絲編的鞭子,東趕西圍,但受了驚的羊再也不聽他的。現在,他沉著臉,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臉前,我看清了,他其實還隻是個孩子。
"你要賠我的羊。"
"明明是你的羊擋了我的道,怎麼反倒要我來賠你的羊?"
"你一定得賠。"他固執地堅持著。
"如果我說不呢?"
這孩子深凹的眼裏閃著一種瘋狂,"反正我回去也要被主人打死,現在我也可以死給你看。"
這孩子的膽真大。我的心動了一動,"我可以幫你把羊找回來,但你必須答應給我做一件事."
"憑什麼要我答應你?"
"就憑它,"我拍了拍馬背,"如果你答應了我,這匹馬就歸你了。"
他的眼裏掠過了一絲喜悅的光,"說吧,要我做什麼事?"
我解下背上的包裹,一層層解開,露出了裏麵的錦盒,"你把它送到京師,有人會帶你去見皇上,記住,一定要交到皇上手裏。"
當那孩子騎上馬,搖搖晃晃地向南行去,馬蹄得得,在我聽來成了這個世界最美妙的音樂。現在,他代替我成了信使,代替我走向了我們帝國喜怒無常的皇上。他代替我去死了。我沒有想到,解下這個包裹竟這樣容易。這些天,這個小小的、要命的錦盒實在把我累壞了。突然而至的輕鬆,讓我有了一種迷迷瞪瞪的幸福感。放眼身邊的山和樹,我發現江南的秋天還是可愛的,那些成熟的漿果散發出的氣味,讓我想到了女人的身體。
傍晚,我在一個林子裏迷了路,黑暗中的林子什麼也看不清,我一次撞在一棵樹上,額上鼓起一個大包,一次掉進獵人挖的陷阱,嚇得魂都掉了。當我費了好大的勁爬上來,我再也走不了了。我的腳崴了,靠著樹幹迷迷糊糊打了一會盹,天色就在樹梢上顯出了桌布一樣的白色。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