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個長跑冠軍的一生(3 / 3)

就是那個從聯防隊出來後的深夜,馬拉鬆突然發現了朱雀隱藏著的另一半。長久以來,他隻是把她看作一個性夥伴,白天是他的上司,夜晚是和他一起製造快樂的一台機器。而現在,他發現女人是看不透的。那天深夜,在貴人公寓朱雀的住所裏,她給他看了厚厚一大本相冊,相冊上的照片按時間順序展示了這個女人的曆史,從一個模樣清純的女中學生,到國營肥皂廠記賬員、酒店服務員,再到今天躋身白領階層。在相冊的最後幾頁裏。馬拉鬆吃驚地看到,朱雀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她一副產後虛弱的模樣,抱著一個嬰兒坐在一把舊藤椅裏,身後是一排破¨|的老房子。還有一張照片是在一個黃昏的樹林裏,朱雀正雙手捧舉著嬰兒,擺出一個正在親吻的幸福的姿勢。馬拉鬆合上相冊,疑惑地抬起眼睛。朱雀說:"其實你應該不會吃驚的,她是我女兒。她今年六歲了,你知道她叫我什麼嗎?她叫我阿姨,那邊的人都這樣教她的。"她捧著臉,淚水從指縫中間流了下來。她撕了一張衛生紙揩幹淚,對馬拉鬆說:"這個城市裏知道我這個秘密的隻有你,我相信你會保守得很好。還有一個秘密我也要告訴你,朱雀隻是我的假名,出門在外麵才用的。我現在把我身份證上真實的名字也告訴你,這個城市裏你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真名字的人。"

接下來的做愛顯得程式化,而且缺乏起碼的激情。朱雀由於交出了這兩個秘密,在內心她就賦予了自己某種特權,這種特權超出了許多日子以來他們之間單純肉欲的界限,讓馬拉鬆一下子感到了沉重和不適應。她伏在馬拉鬆的胸前一遍遍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要馬拉鬆也對她說同樣的話。但這三個簡單的字就擱在舌尖,馬拉鬆就足沒有力氣吐出來。是的,那一刻他感到了無力,他的心裏好像有無數的螞蟻在噬咬,他為自己和朱雀之間出現這樣一種情形感到滑稽和荒誕。他討厭這個女人塗抹在他胸前的淚水,他對自己和她交接在一起的白得刺眼的身體也感到說不出的厭惡。朱雀還在他的下麵索取。索取他說出她要求的這三個字,她此刻對這抽象的語言的欲求遠在身體的欲求之上。馬拉鬆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隻可憐的鸚鵡,他機械而又無力地說:"我愛你,我也愛你。

朱雀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我要嫁給你。"

馬拉鬆吃驚地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朱雀笑吟吟地看著他:"我說我要嫁給你,不樂意嗎?"馬拉鬆說了好幾個這個這個,就是說不出一個不字。朱雀說:"也好,你先考慮考慮,一周後答複。到時候如果你不願意,就走人吧,我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讓我傷心。"

10.她的眼睛裏依然流露著天真無邪的光

市場街是這個城市一條有名的小吃街,過去馬拉鬆在糧食倉庫上班的時候經常到這裏來吃點心和宵夜。自從做了廣告男模,馬拉鬆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這天他和朱雀從商場出來,不知怎麼的,他就挑了一條小路,把她領到了這裏。

白天的市場街,小吃生意照樣很好,各種點心鋪子前,簡陋的桌椅坐滿了食客和歇腳的遊人。一股熟悉的油炸食物味、煤氣和油煙的混合氣味撲鼻而來,馬拉鬆有種舊地重遊的感覺。卵石路麵的路邊人家曬著的衣物,老足堵塞的陰溝,煙熏得黃蒼蒼的木頭的排門,一切好像幾年前原封沒動,每一處都觸動馬拉鬆對往事的回憶。在電杆拐角的那一個點心攤,他們"三角帆"散夥的時候喝過一回酒。那一次,焚野哭了,吐得一塌糊塗,吐完了站在一條高凳上大聲朗誦他的詩作。那邊11號門牌的那一攤,總有一個瘋老頭站在大門口,對著行人邊唱邊打拍子指揮,他經常唱的一首歌是《咱們工人有力量》。11號過去,現在的烤肉店,過去是專門賣金華火腿的,馬拉鬆記得這家店的木排門卜,經常貼著紅紙上寫的"零斬火腿","火"字的中間兩點,寫潦草了連在一起,就成了嚇人的"零斬大腿",馬拉鬆和一個朋友曾開玩笑說這家是十字坡上的黑店。

馬拉鬆本來以為朱雀會討厭他帶她到這種地方來,因為熱鬧歸熱鬧,這種鬧哄哄的地方總是不太幹淨的。但相反,朱雀的情緒也很高,她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應該帶我到這裏來的呀。"

他們吃的都是不太容易飽的東西,甜酒釀子、羊肉串、油炸蔥卷,東走西看的就到了市場街的盡頭。再過去幾腳路就是一個菜場了,一隻隻桶裏盛著新鮮的色,各種各樣的蔬菜排成望不見尾的長隊,主婦們在為一毛兩毛錢跟人殺價。一股動物內髒的刺鼻腥氣,從另一邊專門宰殺雞鴨的地方飄過來。

朱雀捂著鼻子說:"走吧,這地方太髒了,再說我也餓了。"

馬拉鬆說:"不是剛吃過嗎?"

朱雀說:"這種東西隻是嚐味道的,怎麼可以當正餐吃,走吧,去太平洋食府怎樣?"

可是馬拉鬆的腳像釘住了一樣不動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邊在殺雞的一個老年婦女,然後就邁開腳步向她走去。"牛家嬤嬤!"他叫了起來。

那個婦女一隻手提著雞,一隻手裏滿是扯下的雞毛,她抬起頭狐疑地打量著這個向她走來的高大的男人。

"牛家嬤嬤,你認不出我來了,可是我還認得你。"馬拉鬆說。

她放下了雞和雞毛,在桶裏洗了洗手,說:"我怎麼會認不出你呢,你是馬拉鬆。"

他看著她,除了頭發有點變灰,闊臉盤上添了幾道皺紋,她幾乎沒怎麼變老。她的眼睛抬起來時還是他小時候起就熟悉的可親的微笑,她的衣服好像也是從那時起-.直穿到現在。她麵前桌子上一盆熱氣騰騰的水,一攤雞毛,菜刀和剪子,一切都是他熟悉的,她就像是在很多年前鄉下自家廚房裏一樣。

"牛家嬤嬤,有十多年沒見麵了吧?"馬拉鬆說。

"是的,我想想。"牛家嬤嬤說,"是的,好多年啦,你走時還是一個孩子呢。"

馬拉鬆說:"我比你們家牛菊兒大一歲。"

"是的是的。"牛家嬤嬤說,"菊兒屬豬,你屬狗的,豬狗豬狗,一天到晚老是吱勾吱勾吵的。可是你們那時候都好成一對兒啦。常三奶奶那時候怎麼說你們來著,嗨,忘了。"說著她笑了起來。七拐八彎的,她領著他們到了菜場背後一間陳舊的平房前,說:"進去坐坐吧。"她好像才發現一直站在馬拉鬆身邊的朱雀,問馬拉鬆,"她是你妻子嗎?"

馬拉鬆還沒回答,朱雀說:"我呀,他的領導。"

牛家嬤嬤點點頭,說:"噢,她是管你的。"

正說著,牛菊兒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張荷葉包著的半片豬耳朵。馬拉鬆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是怎麼回事,牛菊兒看起來一點兒也沒有見長,幾乎還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這事太奇怪,太出馬拉鬆的意料了。看了一會兒,馬拉鬆才發現她的臉上和身材上細微的變化。她大概長高了十公分的樣子,穿著一條米色條紋的褲子,卜身那件帶拉鏈的罩衫他敢肯定她已經穿了十來個年頭了。她站在那裏,手裏荷葉包著的豬耳朵還沒有放下,她眼睛盯著這兩個陌生人,她的眼睛裏依然流露出天真無邪的光。這種光,在馬拉鬆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起就已經印在他的腦子裏了。

牛家嬤嬤說:"菊兒你看,他是誰?"

"我認識他,他是街上貼著的那個男人。"牛菊兒說。

牛家嬤嬤說:"你看清楚了,他是我們隔壁家的馬拉鬆。"

"馬拉鬆,馬拉鬆。"她重複看,還是兒時的那種聲音,但畢竟是有點不一樣了。在牛家嬤嬤催促下,她放下荷葉包著的豬耳朵,開始脫外麵的罩衫,她的身材雖然還是一個孩子,可是胸前還是有點小小的突起顯出了乳房的輪廓,馬拉鬆不知怎麼的心裏感到有點安慰。

牛家嬤嬤說:"這幾年發的鬼頭風,沒想到來了城裏活得更不容易。她姐牛梅兒還記得吧,本來在一個襪J'幹得好好的,說是襪子做得太多廠就倒了。襪子做得越多廠越興旺啊,那麼大的一個廠說倒就倒鬼才相信,工資都發不出了,每個人給了兩大箱襪子就讓同家待著了。牛梅兒比你還大兩歲吧?還沒結婚,在外麵跟一個開車的住一塊了,我也管不過來了。菊兒天天去賣襪,這麼多襪怎麼辦啊,賣一雙是一雙吧,賣的錢不多也是錢。還有蘭兒,蘭兒前年去南邊了,倒是她有孝心,三不零的還有錢寄來,說是南邊錢多、人傻、好掙。菊兒就住在家裏,這你都看到了。菊兒,端茶給坐著的那位姐,她是一個領導。"

"足一個領導啊。"牛菊兒重複道。

"笨手笨腳的,水都灑了沒長眼嗎?"牛家嬤嬤罵道,"我來端茶得了,你去菜場再稱點肉來,他們要吃了晚飯再走。"

朱雀向馬拉鬆使了個眼色,說:"謝謝,我們不餓。"

牛家嬤嬤說:"一定要吃了晚飯再走。"她從門背後取了個掛著的竹籃,說:"她總是要讓人騙去錢,菜場離得近,我自己去得了,你們一定要留下。"

朱雀做手勢把馬拉鬆叫過去,悄悄說:"我不想在這裏吃飯,你要是想跟她們多待一會兒的話,我先回去了。

馬拉鬆說:"牛家嬤嬤,別忙了,我們得走了,以後還會再來的。"

這時牛菊兒開門了,她說:"別走。上次你跑路得了冠軍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他們說你在城裏跑路,你現在還在跑嗎?我以為你忘記我們了。"

馬拉鬆說:"我經常想起你們的。"

牛菊兒說:"那你為什麼不回來看我們呢?後來我跟娘到了城裏,我經常去看跑路的人,各種各樣的運動會我都去看,可是從來沒有看到過你。後來我看到了你的像,貼在城裏的很多地方。我說那是你,他們都不信。你還記得村裏的那個徐紅軍嗎,跟你打過一架的那個?"

馬拉鬆說:"對,我記得,我什麼也沒忘記。"

牛家嬤嬤厲聲叫了起來:"菊兒,別胡說了!"

牛菊兒說:"徐紅軍死了,你去城裏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在河裏玩水,就讓水猢猻抓住'了腳,他整個臉都讓水猢猻抓破了,好嚇人的。我親眼看到他讓人撈上來,胖得像個皮球一樣了。後來,他們都不敢去河裏玩了。"

牛家嬤嬤對馬拉鬆他們說:"這倒是真的,算命的在他周歲時就說過他跟水犯衝,他還是沒有逃過。"

牛菊兒說:"我有幾回夢見他呢,夢見他還在跟你打架。我一直病著,不長個兒,後來醫生給我開了藥方,抓的藥都是一些黑乎乎的蟲。醫生說我一直吃,就可以長得又高又漂亮了,可是我吃了好多年了,還是長不高。"

馬拉鬆說:"你已經比過去漂亮多了。"

牛菊兒說:"可是我還足個小不點兒。"

馬拉鬆說:"你.已經開始長高個兒了。"

牛菊兒說:"因為我長不高,我一直沒有進學校。等會兒我可以給你看,我現在也有一個書包了,可是一直沒用上。你教我的字我也忘光了,你不怪我吧?"

馬拉鬆說:"不怪,我怎麼會怪你呢。"

牛家嬤嬤說:"你就吃了飯再走吧。你看她多想跟你說話.她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從來沒有說過那麼多話的。你們留下吧,我給你做蘿卜烤肉,那時你最愛吃我做的這個菜了。"

馬拉鬆看了看已經明顯有點不耐煩的朱雀,說:"改天吧,改天我一定來。"

牛菊兒說:"哪天?"

馬拉鬆說:"那就明天?"

牛家嬤嬤說:"明天吃巾飯你和這位領導一起來。"

牛菊兒說:"你一定要來啊!你再也不能去了後就再也不回來了。"

11.你會陷進一個可怕的深坑裏去的

從陰暗的市場街走到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朱雀說:"那個姑娘是個傻瓜,這樣的人不進精神病院真是一件怪事。可是更奇怪的是她好像是愛上你了.她一看到你,眼睛都發著莫名其妙的亮光。"

馬拉鬆說:"看你說哪兒去了?她隻是我小時候在鄉下的一個玩伴,我們那時很要好的。"

朱雀說:"看得出來你現在還是喜歡她的。"

馬拉鬆沉吟了一下,說:"也許吧。"

朱雀說:"你也有點不正常了。她那麼瘦,又那麼小,跟一個孩子差不多,你看她身上有什麼好?"

馬拉鬆說:"我也才發現,跟她在一起我找到了過去的我。"

朱雀說:"你是同情她,想幫助她改變一些什麼?"

馬拉鬆說:"也許。"

朱雀叫了起來:"可是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苦難在發生,你總不能去解脫她們每一個人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順序,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如果她的生活因為你打亂了,你可以對她負責到底嗎?你可以一直背著這個包袱嗎?"

一個駝背的老年乞丐已經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朱雀給了他一點錢,他千恩萬謝地走了。

馬拉鬆說:"我可沒想那麼多。"

朱雀說:"你會陷進一個可怕的深坑裏去的。像她這樣的姑娘,根本不能和男人生活在一.起,她不會掙錢,不會做家務活,也不會生孩子的,她根本不是一個女人。像這樣一個腦子有毛病的姑娘,如果生了孩子也一定是個怪胎。"

馬拉鬆說:"我不允許你這樣說她。".

朱雀說:"你不僅不能幫她什麼,你還會被她拖垮的,明天你真的打'算去嗎?"馬拉鬆點點頭。朱雀說:"你要當心玩火燒身。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她有病,那麼多年都不會長高,肯定是一種奇怪的病。你要當心,如果你答應她一件事又不給她辦到,她會完蛋的。"

朱雀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卜車前,她說:"我希望她的出現不要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三天裏你要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了。"

黃昏的街頭,來來往往的汽車噴著藍色的尾煙輕捷地駛過,這個城市最高的建築啞細亞火廈,已經亮起一排排明亮的彩燈。馬拉鬆站了一會兒,也攔了一輛出租追了上去。

第二天,馬拉鬆起來已經不早了。他的嘴裏又苦又澀,雙腳像灌滿鉛一樣沉。那是因為昨晚卜,的夢裏他一直在跑。他從牛馬村小學的操場跑到了曠野上,曠野上有一列火車,火車巨大的鋼鐵軀體在鐵軌上摩擦,發出空洞的轟隆聲,從火車的一個窗口,他看到了姐姐的臉一閃而過。他越跑越快,升起來,跑到了火車的上空,他和火車一起前進,火車頭冒出的白氣在他的眼前像一塊小布手絹,飄啊飄,牛菊兒追上來,在後麵哭著喊,等等我,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他慌忙起來洗漱,還刮了臉,急急忙忙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在想該給牛家嬤嬤一家帶去點什麼。臨出門時俠十點了,他想象得出牛菊兒母女倆等著他焦急的模樣。在一個鮮花店門口,他猶豫了一下,想是不是要買一束鮮花,後來還是掉頭走進了一家超市。馬拉鬆從超市出來的時候,一手拎著兩瓶酒,另一隻手裏是一盒包裝得十分漂亮的德芙巧克力。

市場街的中午,人影已經稀少,可是到處是丟棄的菜幫子和一些還沒來得及運走的動物內髒,蒼蠅到處嗡來嗡去。推開門,嗬,屋子裏像過節一樣,桌子鋪了雪白的塑料台布,碗和碟上裝著豐盛的菜,都已經擺好,牛家嬤嬤還在廚房裏忙活。牛菊兒穿了一件高腰的毛衣,腳上是一雙高跟皮鞋,她的頭發也梳了一個新的樣式,高高地聳著,露出白淨的脖予,這樣她的個子略微顯得高了些。馬拉鬆放下酒,把那盒巧克力遞給牛菊兒。她那雙純淨透底的眼睛帶著抑製不住的喜悅,義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牛家嬤嬤說:"買那麼多東西幹什麼,這要花多少錢啊。"

馬拉鬆說:"小意思。,"他看到一個渾身油膩的男人從外麵進來,拿起他帶來放在桌子上的兩瓶酒,眯著眼看來看去,他想這就是牛家嬤嬤後來嫁的那個肉聯廠的工人了。他遞煙過去,那個男人的手指頭黃黃的,一個個像豬腸子那麼粗。

牛菊兒說:"我可以打開它嗎?"

馬拉鬆說:"當然可以,這是送給你的。"

他幫她打開了盒子。裏麵的巧克力上還包著漂亮的一層彩紙.一塊塊排得整整齊齊,她興奮得漲紅了臉。牛家嬤嬤還在說:"你不該花那麼多錢的。"

她拉著他的手,到了另外一個小房間。房間裏堆放著各種舊家具,一張顯然足從鄉下帶來的竹榻床上,鋪著幹稻草,有一股草香,床單和枕巾都非常幹淨。她踮起腳尖,臉.上:放著光彩。馬拉鬆向她俯F身,她伸手捧住他的臉,摸著他的耳垂和鼻子。她還摸到了他眼角的一塊疤,那是他小時候爬樹掏鳥窩摔的。她的手指微微發著燙,輕輕抖動著。她湊在他耳邊說:"媽媽說你不會來了,我相信你一定會來。"

牛菊兒已經在長大了,雖然這長大比起周圍的世界來慢了不知多少,但她已經不完全是個孩子了。吃過中飯,牛家嬤嬤和她的男人去菜場了,隻剩卜-他們兩個人,他吻了她,她也吻了他。他抱起她,讓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她的身子輕得讓他不敢相信。

牛菊兒說:"那麼多年,我沒有超過so斤.吃了那麼多藥也不管用。現在我不相信醫生說的了,他們都是騙子。"

馬拉鬆說:"你要每天",開開心心的,人一開心就會長高長胖。"

牛菊兒說:"我一直想著在鄉下的時候,我們去看火車,追野兔子,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牛梅兒跟好多個男人好,她帶來的各種各樣的男人,我都數不清個數了,我不稀罕她,我隻想著你。後來我一說起你的名字他們就笑話我,說你說不定老婆孩子都有了,早就忘記我了。我就光在·個人的時候念叨你的名字,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的,你想起我了就一一定會來找我。'

快黃昏的時候,他們去散了一會步。走在大街上,她總是要躲在馬拉鬆的裏側,一有車子從旁邊開過,就緊緊拉住他的手。她好奇地四處看來看去,走到一個街心公園時,她看著中央的音樂噴泉吃驚地張大了嘴。馬拉鬆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帶著自家的女兒在走路。他欣賞地看著她走到人少的地方時蹦蹦跳跳的模樣,欣賞地看著她漫不經心地邊踢一塊石子邊走路,有一刻,他覺得走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精靈。

馬拉鬆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要在她的麵前闊氣一下.讓她又吃驚又開心。他伸出手攔了一輛出租,他拉開車門,牛菊兒說:"你要幹什麼?"

馬拉鬆說:"我們去火車站,看火車。"

牛菊兒說:"可是媽媽說過,浪費錢是罪過。"

馬拉鬆說:"不要花太多的錢的,你坐過出租車沒有?"

牛菊兒說:"我從來沒坐過。,

馬拉鬆說:"那你今天是非坐不可了。"

出租車沿著街道疾馳而去,街兩邊商場和酒店的燈,一盞接一盞在車窗外掠過,牛菊兒驚叫起來,她捂著胸u說:"哦,我頭暈。"

馬拉鬆說:"沒事,我會帶你回家的,你快看外麵的大街,坐在牟裏看有多棒!你住在這個城裏這麼多年,真的沒有這樣看過它們嗎?"

牛菊兒說:"真像在夢裏一樣,媽媽死也不會相信,我們會坐在跑得飛快的小轎車裏。

車子開上了濱江人道,燈火明亮,一幢幢整潔漂亮的歐式別墅旁,種著各種灌木和高大的蕉類植物。牛菊兒啊了一聲,說:"這兒的夜晚就像白天一樣。這麼多樹,還有桂花的香氣呢。"

烏拉鬆說:"是的,這裏是貴人公寓,我們這座城裏最好的房子。"

牛菊兒說:"住在這裏的都是有錢人嗎?"

馬拉鬆說:"是的,我們城裏最有錢的人都住在這裏。"

牛菊兒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一直沒說話。到了火車站,她才又像一個孩子似的跑起來。他們站在候車大廳外,聞到了火車的氣息。火車的氣息把馬拉鬆帶回到鄉下,那時候,他總是追著火車跑。他和她,總是站在村口數火車有多少節車廂,兩人數的總是不了一樣。

打車回到市場街,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光照著昏暗的市場街,照著街兩邊的老房子,小吃鋪予和角落裏的陰溝和垃圾。在街的轉角,他扳過她的肩,把她小小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裏,他的手伸進她的罩農,摸著了她又小義涼的乳房。

牛菊兒全身在抖,她緊張地向四處看,說:"別,別這樣。"

馬拉鬆說:"不這樣,女人就不會長大。"

牛菊兒的身體硬得像一截木棍,她緊咬著牙,說:"我要死了,你殺了我吧。"

馬拉鬆說:"我喜歡你。"

牛菊兒說:"別人會笑話你的。我長得那麼難看,還不認識字。我在城裏那麼多年,還是一個鄉下姑娘。"

馬拉鬆說:"我一看到你我就明白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一個姑娘。"

牛菊兒說:"你和很多姑娘都這樣過嗎?"

馬拉鬆說:"不多。我隻和幾個睡過覺。"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他想自己總是改不了說大話的毛病。他怕她會鬧起來。

牛菊兒沉默了一下,說:"是上次和你一起來的那個嗎?你愛她?"

馬拉鬆說:"不愛,不一定要有愛才一起睡覺。"牛菊兒說:"和你一起睡過的女人多嗎?她們是不是都很漂亮?"

馬拉鬆說:"不多。有的漂亮有的不漂亮。"

牛菊兒說:"你不要騙我,你和她們睡過了我也不生你的氣。"她踮起腳尖吻他,他也吻她,他聽見牛菊兒的心髒在她小乳房的下麵怦怦地跳。馬拉鬆說:"以前有人這樣吻過你嗎?"

牛菊兒說:"從來沒有,有一次那個人喝醉酒了來吻我,被我用剪刀刺出了血。媽媽和他打了起來,以後他再也沒有這樣過。"走出市場街,前麵不遠的菜場還亮著燈,菜場裏有幾個人拿著大掃帚在掃地,到處都是菜皮、果殼、魚鱗,混雜著的各種氣味直往人鼻子裏鑽。馬拉鬆像作出了一件什麼重大決定一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想,這個地方以後再也不會來了。他說:"你一一個人去家裏吧,你媽媽一定等急了。"

牛菊兒笑了起來,媽媽知道我們光是坐車就花了那麼多錢,心都要痛死了。她說:"你要記得經常來看我,不要像過去,一跑走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微笑著看她,說:"會的,一定會的。"

12.那雙曾那麼純潔的眼睛,現在依然清澈,裏麵透出的卻是寒氣和邪惡

三K製衣公司形象策劃部主任朱雀和烏拉鬆的婚禮.將在這一年的聖誕到米之際舉行。這一陣子,朱雀瘋狂的購物熱情讓馬拉鬆感到這個世界每一個要結婚的女人都會變傻,她們把大把大把的錢花出去,換回來一些無用的東西堆在屋裏。朱雀買得最多的是床上用品和睡衣、胸罩,這些東西擠滿了他們未來的新房,令人感到未來的新娘對床上生活充滿了無比的熱情。

這一天,朱雀和馬拉鬆從商場回到貴人公寓,開始排一些準備邀請參加他們婚宴的人的名單。馬拉鬆說出了他的憂慮,他說這些天,他一直感到有一雙眼睛盯在他的背上。他說不清這雙眼睛是從什麼地方窺視他,但他能夠經常感覺到。

朱雀笑他神經過敏。她說自從上次去市場街碰一了:那個女孩子後,馬拉鬆腦子裏總是什麼地方搭錯了一樣,總是呆呆地走神。

馬拉鬆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買東西了,我們大包小包地往回拎,說不定什麼地方有人看著眼紅了,拿了刀子來搶錢。"

朱雀說:"你別說得那麼嚇人。"

馬拉鬆說:"有個名人說過,婚姻是自由和愛情的墳墓,我要陪你進墳墓了,想起來這才嚇人呢。"

朱雀說:"去,除了耍貧嘴你還有什麼能的。

馬拉鬆一把撲倒她,說:"我還能讓你不住地叫喚。"

正打鬧著,外麵的門拍響了。朱雀說:"我剛才打電話訂了套餐,這麼快送餐的就來了。"

門開了,朱雀驚叫一聲,馬拉鬆怎麼也沒有想到,走進來的是牛菊兒。牛菊兒穿的還是那天的高腰醬紫紅的毛衣,隻是腳上是一雙平底的布鞋,這樣她的個兒還是那麼小。她迎著馬拉鬆走過來,說:"我跟著你好多天了。你以為那麼容易就口了以甩開我?告訴你,你足跑不掉的!"

馬拉鬆看著她那雙曾經是那麼純潔的眼睛,現在,這雙眼睛還是清澈見底的,隻是他感到的是裏麵透出的寒氣和邪惡。他現在感到朱雀說得沒錯,他現在是陰魂附體了,而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種下的苦果。是啊,你可以同情她,但你能改變這個畸形的姑娘的一牛嗎?牛菊兒盯著馬拉鬆說:"你要和她結婚可以,但要先從我的屍體上走過去。"由於太激動,她臉色緋紅。臉上還沁出了-層細密的汗珠。馬拉鬆看著這個突然變得不可理喻的女人,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厭惡和後悔。

貴人公寓的門衛注意到,這一天,B號樓已經貼出了大紅"喜"字的那一戶乒乒乓乓地在打一個大木頭箱子,他以為,勤勞的男主人在打一個貯藏用的木箱子。可是到了晚上,男主人和女主人一起使勁扛著木箱下了樓,後來,他們把這隻術箱裝上轎車的後備箱運走了。

幾天後,這隻木箱出現在這個城市港口的集裝箱碼頭。在這裏,三K製衣公司的三萬套西服將啟程運往非洲某國。

朱雀和馬拉鬆的婚禮如期在本城的基督教堂舉行。這是一次葉·兩結合的婚禮,新郎和新娘在這裏舉行簡單而又隆重的儀式後,將趕往亞細亞大酒店出席一個專門為他們舉辦的有五十八桌之多的盛大婚宴。婚禮的一切細節,包括可能出現的一些意外,都已經安排停當,布置如儀。本城名流,電視劇作家林靜江,作為男儐相出席了教堂裏舉行的婚禮儀式,目睹了這神聖的一幕。

主婚的神父來自美國加州,這是本城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所有婚禮中檔次最高的一次。手捧聖經的神父問馬拉鬆:"馬拉鬆先生,你願意娶你身邊的這個小姐為妻嗎,敬她、愛她一一直到老?"馬拉鬆說:"願意。"神父又麵對著朱雀:"朱雀小姐,你願意身邊的那位先生做你的丈夫嗎,愛他、敬他永遠都不變心?"朱雀回答:"我願意。"這時,人群中響起了預料之中的歡呼,教堂外麵還響起了爆竹的爆炸聲,金色的小紙片在馬拉鬆和他新婚妻子的頭上旋轉著飛落。

就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電視劇作家林靜江聽到了警車的聲音,警車的聲音蓋過了外麵還在接二連三炸響的爆竹。一輛白色警車在教堂外的空地上_戛然而止,然後他看到,三個警察正踩著紅地毯,向著臉色蒼白如紙的馬拉鬆走來。逆光看去,三個男人的身影無比高大。

原載《十月》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