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經到了20世紀80年代下半葉,激進和理想之風吹拂著巾國大地,很多城市都出現了像"三角帆"這樣的民間詩社。馬拉鬆結識的"三角帆"詩社社長焚野,就是這個城市詩歌運動的領袖。和那時候所有的朦朧詩人一樣,焚野當然隻是一個筆名。焚野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係,讀大學時就在《詩刊》上發表過詩,和北島、顧城有過書信往來。在馬拉鬆看來,他簡直就是一個天才,他簡直是在用馬拉鬆他們都不懂的語言在寫詩。詩人焚野瘦得像一支鋼筆,兩片腮幫貼在一起,讓人想到一個不雅的成語:尖嘴猴腮。但馬拉鬆想象中的詩人的形象似乎就該是這種瘦削的樣子,馬拉鬆無法想象一個詩人竟然會是一個胖子,一個屠夫般壯實的人。他為自己超出八十公斤的體重感到羞愧,更為自己從少年時代至今的驚人的飯量感到羞愧,他覺得沉重的肉體是他成為一個詩人最大的障礙,如果這樣的體重不先降下來,那是無論如何寫不出好詩來的。
詩人焚野在讀過馬拉鬆恭恭敬敬遞上的幾首愛情詩後,露出了寬容的一笑。他對馬拉鬆說:"一般說來,一個詩人都是從愛情的開始或者是愛情的失敗時寫下第一行詩的。但是你要記住,一個詩人不應追求個性而應逃避個性,不應在詩裏抒情而要讓感情冷卻。"
馬拉鬆聽得一頭霧水,他自學的大學文科教材上從來沒有這樣的話,他期期艾艾地說:"可是艾青說過......"
"你是說艾青?他早就過時了。"焚野斷然打斷了他,"一個現代詩人是不應該有偶像的。"
除了在長跑隊的早間訓練點名時應個卯,現在馬拉鬆把自己整個兒都投入到了"三角帆"當中。處身在"三角帆"自由藝術的空氣中,馬拉鬆覺得長跑隊的生活簡直就是一間鐵屋子,刻板、嚴厲,沒有一點光亮,整個長跑隊簡直就是一台磨損人的精神和靈魂的機器。回首在長跑隊裏將近十年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從昏厥狀態中蘇醒過來一般。雖然焚野說詩人是不應該有偶像的,但事實上焚野就是馬拉鬆心目中的偶像。他暗暗下定決心,有朝。一日也成為焚野這樣的詩人。像所有那時候的民間詩社一樣,他們舉辦詩歌講座、朗誦會,刻印詩集,先是在鋼板上用蠟筆刻,後來請人用打字機打。他們買來油墨,像印革命傳單一樣連夜把詩歌印出來,然後裝訂,上街散發,或是在街上拉開攤子大聲叫賣。他們最成功的一次是把詩歌攤子擺到了新華書店門口,那一次戰績輝煌,他們賣掉了十二本詩集,他們把這叫作和尚廟門口擺粥攤,慢慢地,在"三角帆"詩社,馬拉鬆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一個叫崔燕的女詩人注意到了他。
女詩人崔燕是市郊一所中學的代課老師,那所中學在城北鐵路邊上,'一座小山的南坡,馬拉鬆和焚野去過那兒一次後就喜歡上了那地方。鐵路在中學不遠處拐了一個弧度很大的彎,女詩人崔燕在一首詩中曾把它形容成"一根拐杖",得到了焚野的極力讚賞。崔燕還有一首得到過焚野讚賞的詩是獻給徐誌摩的一酋愛情詩。崔燕在這首詩裏說,我愛你飄飄的長衫,愛你長年圍著的灰圍巾。最後一句說,但是在我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你活著的話也是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了。焚野說,這首詩有股無名氏之"冬霄震震夏雨雪"之餘韻,寫出了一個現代女性跨越時空的執著而又絕望的愛情。一時,業餘詩人崔燕在這座城市的詩歌圈裏名聲大振。
那天夜晚,月光皎潔。月光照著鋥亮的鐵軌照著兩邊蛙聲如鼓的水田。三位詩人沿著長長的鐵路踏月而行。焚野告訴他們剛剛從大學同學處得到的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廣州將要舉辦第三代詩人、民間詩群大展了,中國的文藝複興時代即將到來,一個詩歌的時代就要到來!他們激動地商量"三角帆"這次參展的作品,"三角帆"將以一個什麼樣的麵貌出現在五千六百萬詩歌愛好者的麵前。他們決定,在本城率先開展一場詩歌擂台賽,擂主由他們三人輪流擔任。獲得優勝的詩歌赴廣州參展,其餘詩人的作品在市政府廣場前的公告欄裏展出,搞一條詩歌走廊。
那天夜裏往回走時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女詩人崔燕一隻皮鞋的跟扭斷了。按理說還隻是20世紀80年代下半葉,女性皮鞋的跟不是太高太細,都是一種坡度較淺的"中跟"。崔燕的皮鞋跟扭斷,這說明那天晚上她的確是很激動的。崔燕一隻手拿著斷了跟的鞋,另一隻手堅決要把剩下的一隻鞋脫掉。兩位男士堅決不同意她這樣做,理由是鐵軌兩旁全是碎石子,會硌痛腳板的。最後,他們兩人一邊架著崔燕的一隻手,半扶半拖地把她弄回那所中學一間七平方米的小屋裏。當他們三個人一腳高一腳低走在經了無數個風雨的鐵路枕木卜.時,他們相信,那正是走在中國詩歌崎嶇而又光榮的道路上。
7.那個夏天......
這時候,馬拉鬆的生活中出現了一點小小的變故。他們那個長跑隊在一次全國城運會上全軍覆滅,沒有一個人出線進入決賽。帶隊的領導是這個城市的一位副書記,副書記失了麵子大為光火,一回來就把長跑隊給解散了。長跑隊員們丟了飯碗,一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他們除了會跑路(而且是在一些風光的場合裏輕輕鬆鬆地跑),已經不會再幹別的了。其中有一個長跑隊員安排去自來水廠抄水表,這活多輕鬆啊,他卻堅決不去,說太苦也太冷清了。氣得那位副書記在一次三級幹部會議上罵娘,他拍著桌子說:"這就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結出的成果啊!"馬拉鬆倒顯得很平靜,進長跑隊這麼多年,到現在他越來越覺得這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是個怪胎,總有一天要散夥。搞體育那麼多年,折騰來折騰去,從沒有在任何一級比賽中拿過一塊獎牌,也不存心去拿,倒是一次次的在集會和慶典上,像花瓶一樣被捧進來捧出去,這不是怪事嗎?現在,這個怪胎終於要摘除了。在馬拉鬆看來,這正是社會的進步。所以,領導找他談話要他去糧食係統當一個倉庫看守員,他二話沒說就去了。也就在這時候,小學校長潘青聯寫來一封信,邀請這個當年的長跑冠軍給她的學牛們去作一場報告。
糧庫保管員馬拉鬆叫到鄉下,發現經過潘青聯校長的一次次添油加醋的講述,十多年過去自己已成為傳說中的一個英雄。他四處走了走,小學校曲尺形狀的長廊、司令台、教室裏烏黑的桌椅、學校北麵的小池塘、池塘邊的木槿籬笆,一切都是當年舊時模樣,沒有一點改變。馬拉鬆不由得感到時間在城市和鄉下行進的速度是不一樣的。在這裏,十-幾年過去了,時間的印記淡得若有若尤,不注意的話簡直不容易察覺,隻是人大多已不太認識了,潘青聯校長已經老了,頭發全白了,身子也佝僂起來,不知道的人沒有一個想象得出她當年風風火火的模樣。馬拉鬆還發現,她變得和村裏的任何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一樣愛嘮叨,報告會的開場白中,潘青聯校長對孩子們講述馬拉鬆當年如何刻苦練習長跑,跟火車賽跑,跟村莊裏的狗賽跑,跟拖拉機賽跑,馬拉鬆坐在一邊,想她說的就是當年的我嗎?他覺得好像在聽另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故事。
潘青聯校長說到興頭上,指著不遠處的操場說:"當年,他就是在這裏像一隻鴨子一樣一扭一扭向我跑來的。那時他跑得多難看啊,誰會想到他會成長為一個長跑冠軍呢?"
在孩子們一連聲的驚歎和崇拜的目光中,糧庫保管員馬拉鬆怎麼能說長跑隊已經解散,他已經不再跑路,去看守一個糧庫了呢?他怎麼能說就是他在長跑隊的時候也沒有參加過一次比賽,長跑隊隻足那個城市一支變相的儀仗隊呢?他如果這樣說了.雖然說出了一個事實,但會斷送多少孩子的希望啊!在潘青聯校長和孩子們的要求下,他講述了一個個刻苦訓練為國爭光的動人故事,講他如何在腳上打著繃帶的情況下勇爭第一。他講得那麼激動人心,台下不時響起熱烈的掌聲。
報告會後,馬拉鬆回了一趟老家。這兒年,除了父親有時給他送來雞蛋、茭白之類的土產,他還沒回過一次家。他母親的胸膛已經越來越像一架破舊的風箱,說話都噝噝地漏風。他問起牛菊兒一家,母親說,牛家嬤嬤在丈夫死後嫁了個城裏肉聯廠工人,好幾年前她們就全家遷過去了。去年春節牛家嬤嬤回來過一趟,臉色紅紅的,說吃豬下水都吃厭了,日子看來過得不錯。牛梅兒進了一個襪廠。牛蘭兒去學開車了。牛菊兒搬走的那年個子還是那麼小,聽說現在也長高了。
一首《回鄉途中看見星星》使馬拉鬆在這個城市的年度詩歌擂台賽中出盡了風頭,尤其是其中的一句,"時辰一旦逝去,真實也就失去,過去的生活是最不真實的生活",更是被稱作發出了這個時代懷疑主義最強烈的呼聲。在崔燕任教的那個中學七平方米的小屋裏,他們在徹夜探討詩藝後,她自動把處女的貞潔獻給-(他。崔燕身材嬌小,屁股和胸脯都不大,唯一有點吸引力的是黑暗中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那裏麵流露出的熱忱,表現出她是一個可以為崇高的藝術和信仰獻身的姑娘。當時他們完事後,女詩人崔燕哭了,她哭著說自己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她還哭著罵馬拉鬆是一個禽獸。在崔燕的哭訴聲中,來不及穿上褲子的馬拉鬆又羞又愧,他的私處可憐地耷拉著,讓馬拉鬆感到自己說不出地醜陋。崔燕要烏拉鬆發誓,一生巾隻能愛她一個。這讓馬拉鬆感到,女詩人崔燕在外表的摩登之下,骨子裏還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女孩。
夏天即將到來,糧食倉庫院子裏的一棵苦楝樹開出了一簇簇紫色的花,空氣中散布著濃重的花藥香。同時,這座城市的空氣中開始有一種讓人興奮的蠢蠢欲動的東西在秘密傳播。在這樣一個不平常的季節裏,馬拉鬆欣喜地發現自己的體重下降了20多公斤,這意味著他離世俗的生活遠了,而在中國現代詩歌的道路上又邁出了可喜的一步。雖然現在的體重離他心目中的詩人標準的體重還有一段較大的距離,但馬拉鬆相信,隻要鍥而不舍,目標是能夠達到的。
這段時間,"三角帆"的詩人們正在籌備一個朦朧派詩人的詩歌朗誦會。焚野在總體擘劃之外,負責對外聯絡,崔燕負責落實朗誦人選,派給馬拉鬆的任務是聯係會場。一個圈外朋友幫忙,會場落實好了,足在市總工會的一個工人俱樂部裏。一天夜裏,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巾,糧庫緊閉的大門被拍響了,馬拉鬆披上衣服打開門,渾身濕透了的崔燕像一個當年的地下工作者一樣閃進了門。崔燕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臉色緋紅就像一個高燒病人,馬拉鬆不知出了什麼事,來不及細問,慌忙用電爐子給她燒了一杯薑湯讓她喝下。喝著火辣的薑湯,崔燕說她今天去了省城,連夜坐火車回來的。她激動地對馬拉鬆說:"外麵世界的變化簡直不是我們能想象的,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真的會讓人激動得渾身發抖,看看我們這裏,一潭死水一樣,真讓人喪氣,我們要加緊行動。"
馬拉鬆說:"睡吧,有什麼事明天接著說。"
崔燕說:"要幹的事情太多了,現在我腦子裏很亂,要想的事情也太多了,怎麼能夠說睡就睡著呢?"
馬拉鬆說:"幹什麼也不能一口就想吃成個胖子,我們不是著手做起來了嗎?任何事情都要有個順序。睡吧,睡吧,我們的事業不會因為睡覺停止的。"
崔燕說:"看你說的,這個世界都如火如荼了,你還好意思兒女情長,如果我們現在落後了,就會被時代無情的車輪拋到後麵去。"
外麵的風雨在糧庫的屋頂上、院子裏疾走,整個世界隻剩下了風和雨的聲音。他們一邊親吻,一邊爭吵,革命的激情使崔燕在馬拉鬆的壓迫下發著痛苦的呻吟。到他們相擁著進入夢鄉的時候,窗外朦朧的黎明已經徜徉著走來,它停留在糧庫的上空,一點點地明亮起來,好像不忍心叫醒這對沉睡中的戀人。
離朗誦會的舉辦還有幾天,崔燕約馬拉鬆和她一起去北京。馬拉鬆看著她,像要從她的眼睛裏發現一點什麼。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孩跟那個寫鐵路像一根拐杖的崔燕好像成了兩個人。一個文靜,還不乏羞澀;另一個則像一架上足了發條的瘋狂的電動娃娃,讓人看得膽戰心驚。他當時一點準備也沒有,支支吾吾地說:"這座城市還是需要我們的。"當時,崔燕鼻子哼了一下就走了。
崔燕來到城東的糧庫向他告別的那個晚上,一直在埋怨他:"這個局而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不願意陪我一起走,這說明我們的感情是經不住考驗的。"
馬拉鬆抱住她嬌小的身體,不住地親吻她的脖頸。他說:"夠了,崔燕,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不,你一點也不愛我,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夠了。上床吧,這很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
他們像兩隻小獸一樣擁成了一團,他們互相撕咬著,親吻著,淚水打濕了床單。即將到來的分別使他們有了一種處身亂世的感覺,當他們意識到分手就在眼前,他們好像拚命要把自己刻進對方的身體和記憶裏去。他們一起入睡,又一起醒來。醒來後,他吻她,她又咬他。他又恢複了情欲。又一次讓人戰栗的歡樂過去後,崔燕流淚了,她靜靜地流著淚,顧不得擦去,讓眼淚爬到臉的另一側。她說:"我走了後,很快就會有別的女人來陪你,你很快就會忘了我。"馬拉鬆說:"我是一個很認真的人,我不會把我們的愛情當兒戲的。"崔燕咬著他的耳朵,像唱歌·樣小聲地說:"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臨死前最先肯定會想到你,你這個該死的!"馬拉鬆說:"說真的,崔燕我為你擔心。"崔燕說:"你別假惺惺了,擔心什麼?"馬拉鬆說:"崔燕,你到了那邊會給我寫信嗎?"崔燕說:"你不配,不過我的第一封信還是會寫給你。"
他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醒來,離火車開隻有半小時了,他們草草地洗了把臉,崔燕堅決不讓馬拉鬆去車站送她。她問馬拉鬆口袋裏還有沒有錢,馬拉鬆把儀有的八十元錢全都拿出來遞給她。崔燕走了,馬拉鬆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呼吸著她殘留在屋子裏的體味,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她。他走出糧庫,走過這條街上的牙科醫院,向城市另一頭的工人俱樂部走去。路上,他對自己如此平靜地讓崔燕一個人去北京感到簡直是不可思議,他發瘋般地向火車站跑去。跑到立交橋下,馬拉鬆無可奈何地看到,那列載著崔燕的火車正轟隆隆地駛過他的頭頂。他就像童年時代去追他姐姐坐著的那列火車一樣流下了傷心欲絕的淚水。詩歌朗誦會在即將舉行的前一刻被有關方麵製止了。那天,馬拉鬆看到焚野戴著一副鋥亮的手銬被塞進一輛警車,有片刻,他們的眼睛對接在了一起。焚野的嘴角譏誚地上揚著,給人的感覺好像在驕傲地笑。
站在空無一人的工人俱樂部裏,馬拉鬆好像置身在鄉下泥濘的曠野裏。自從走進"三角帆",他一直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個燦爛的時代,一個燈光閃爍的舞台,他興奮地跑著,從一個光圈跑到另一個光圈。每一次跑動都堅信是跑在這個時代和世界的中心。但現在看來,那隻是一個可笑的幻覺。他想起崔燕去北京前的一個晚上他做的夢,他夢見自己下了火車,赤身裸體來到北京的廣場上,廣場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像剛出娘胎時一絲不掛。他向一個滿臉胡子的人打聽崔燕,他說,沒看見。後來他看到城牆根下在開一個狂熱的舞會,很多男的和女的,都光著身子,有的彈奏樂器,有的跳舞,一條條黃狗在裏麵鑽進鑽出。他們唱啊。跳啊,手拉著手,慢慢地升到了空中,裸著身子的崔燕也在裏麵瘋狂地扭動身子。沒有意思,他在夢中當時這樣對自己說,沒有意思。
有兩個便衣後來找到馬拉鬆,他們問馬拉鬆,和焚野是什麼關係,足不是認識一個叫崔燕的女子。從他們口裏,馬拉鬆知道焚野的家已經抄過了,一些信件和秘密印製的傳單使他再也不能出來了。現在他關在這個城市的看守所裏,正準備押往郊區的一個勞改農場。
關於崔燕,一直沒自'她的確切消息。她像那年夏天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馬拉鬆就消失了一樣。馬拉鬆後來聽到有人說,崔燕在新西蘭的威靈頓,嫁人了,嫁的足一個開中國餐館的老頭。馬拉鬆不知消息是否確鑿。說到威靈頓他倒不陌生,他知道,四十多年前,那裏生活著一個出色的小說家,小說家患遺傳性肺病,叫曼斯菲爾德。
8.一個高中生模樣的聯防隊員踢了他一腳,說: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想不到是個老花路精
許多年後,詩人焚野從勞改農場出來的那年冬天,馬拉鬆買了一網兜蘋果去看他。那天焚野裹著一件已有些年頭的軍大衣,看起來他似乎更消瘦了,樓道裏的風卷起大衣下擺又從他的身體穿過,他的皮膚在冬天的太陽l--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張有隱隱的藍筆劃過的白紙。這情形比他剛進去時,馬拉鬆去看守所給他送香煙時更不好。
看到馬拉鬆來,焚野非常興奮,他不斷地喝水,又不斷地說話。馬拉鬆看著他骨碌碌一上一一下滾動的喉結,感到坐在對麵的足一個發著高燒的病人。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像他早年的詩歌一樣,讓馬拉鬆明顯地感到缺乏邏輯。焚野說,可惜在裏麵的時候寫在香煙紙上的東西都給抄去了,不然馬拉鬆現在就可以看到一部當代的《離騷》中的《神曲》了。不知怎麼的,那天他們講到了詩人跟小說家的區別。焚野說:"詩人是社會的良心,小說家是逗樂供人解乏的小醜。打個比方,現在馬路對麵有間屋子著火了,詩人就會馬上跑出去,撲進火海,去救人,去滅火,去大聲呼叫;而一個小說家呢,他隻是冷靜地坐在這個屋子裏,抽著煙,看這場火怎麼樣一點點地大起來,看火光中人們不同的表情神態,然後再用這些素材去編一個故事。"
因為已經被原單位除名,焚野不久就離開這座城市去了南方。這時候南方的淘金熱剛剛興起,去南方成了這座城市每個人向往並談論的充滿誘惑的話題。焚野走了以後,有消息說他去緬甸做珠寶生意,遭遇過當地土匪,賺的錢全打了水漂,卻撿回了一條小命。又有消息說焚野後來去了海口,發起並參與建設當時媒體上沸沸揚揚的"中國影視明星碑",後來又做房地產生意,做大了,他最威風的時候身邊有四個戴墨鏡的保鏢。但幾年後當他再度現身在這個城市的街頭時,昔日的朋友們發現,除了衣袋裏一大疊表明他各個時期各種身份的名片,他依然是個分文不名的窮光蛋。唯一變化了的,是他空前龐大了的體積。可是他口袋裏的那張經理名片也不能說明什麼,因為那時候的經理已經和當年的詩人一樣多了。
回來後的焚野開始用林靜江的名字在這座城市的晚報上發表一些四時即景的小品文和旅遊隨筆。林靜江是他的本名.這麼多年來馬拉鬆他們幾乎忘記'了他還有這麼一個文縐縐的名字,現在他舍焚野這個曾經激動人心的名字而以本名出現在公眾麵前,讓人感到他要與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了。
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鄉鎮企業的蓬勃興起,林靜江開始夾著皮包遊走於一個個腰包鼓起來了的企業主之間。他摸準了這些先富起來了的人要名的心理,向他們許諾他們的創業經曆將在他的如花妙筆下傳之後世。晚報副刊的小品文作者裏再也沒有了林靜江這個名字,林靜江這個名字開始頻頻地出現在第四或第十六版的報告文學專欄裏。隨著報告文學這種文體的聲名狼藉,一些有先覺意識的企業主喊出"防火防盜防報告文學",林靜江早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電視劇作家。他注冊了一家"天馬"影視創作中心,並有一個關於當地商幫的40集電視連續劇即將投入拍攝。有關部門看中了這個題材的獨特,決定作為"五個一工程"的一個項目給予特殊的扶植。
1997年秋天的一個深夜,電視劇作家林靜江和三K製衣公司的廣告男模馬拉鬆唱完卡拉OK,帶著一個姑娘在走出伊甸園歌舞廳包房時遭到了一夥青年的圍堵,口角了幾句就打了起來,拳腳紛飛中,一群聯防隊員晃著電棍和手電簡走來,不由分說把參與群架的一夥人全帶走了。聯防讓他們抱著頭麵向牆壁蹲下,一個個叫去問話,衝突原因調查清楚,起因是為了這個坐台小姐。做完筆錄,一個高中生模樣的聯防踢了林靜江一腳,說:"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像個知識分子,想不到是個老花路精。"又白了一眼一邊的馬拉鬆,"你也不是好東西。一個男人臉哪有你這樣白的,像個麵首!"他們被告知,每個人交五千元罰金,走人。
林靜江叫了起來:"你以為錢那麼好賺?我哪有那麼多錢!"
聯防們說:"玩女人就有錢了?"
林靜江說:"你們太抬舉我了,我下麵的槍早就壞了,還玩什麼女人。"
聯防說:"不交錢也可以,你就住在這,隻要你交得起房錢就行!"
他們被帶進一間小屋,聯防讓兩人並排蹲在一起,林靜江苦著臉說:"怎麼辦?"馬拉鬆說:"你說怎麼辦?"聯防們在後麵說:"你們好好商量著吧。"說著就咣地帶上門出去了。這時候,林靜江突然發瘋一樣跳了起來,眼睛驚恐地四處打量著,他撲到鐵門邊大聲拍打著,像一隻關在鐵籠子裏的野獸狂怒地吼:"放我出去,狗娘養的放我出去!"
上K製衣公司的形象策劃部主任朱雀開著一輛奧迪來到聯防大隊,交了錢接走了他們,她板著臉訓馬拉鬆:"虧你還好意思打電話給我,你不怕我炒了你?"
馬拉鬆涎著臉,他的手放在開著車的朱雀的大腿上。他說:"朱姐,我還怕你烤了我煽了我呢。"朱雀擋開他的手,說:"一邊去,你什麼時候能變得正經一點?"
9.我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讓我傷心
朱雀的皮膚緊繃繃的,看起來缺少水分,這是因為她出生、長大在南方的緣故,那個南方城市叫韶關,朱雀曾是那裏一家國營肥皂廠的記賬員。和本城漂亮的姑娘比起來,無論是姿容和身材,她都不算太出色。但馬拉鬆認為,看一個人應該全麵辯證地來看,朱雀在長相上一般了一點,但她有著本地姑娘們所沒有的熱烈和奔放。
他和朱雀第一次見麵是在一個叫玫瑰屋的歌廳裏,在20世紀90年代,一對青年男女從不認識到相熟,除了歌廳舞廳還有別的什麼地方呢?當時,朱雀給馬拉鬆的感覺就像是團跳動著的、發著幽亮的光的火苗。為什麼會這樣呢?這足因為第一,她的頭發染成了一片觸目的栗色;第二,那天晚上她穿著一條人紅的裙子。再加上她在不斷地跳啊跳。馬拉鬆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種神秘陌生的,然而又是危險的氣息,他請她跳了一支舞。後來就聽她一直講,看起來她坐在這種社交場合和周圍有點隔膜。現在有一漂亮的男人願意做聽眾來滿足她說說話的願望,她當然很樂意。她說她來到這個城市足一種宿命,因為她這人火氣太重(聽到這裏馬拉鬆輕輕笑了),有個算命的告訴她必須往有水的地方走。她還說來到這座城市三年了,還是有獨在異鄉身為客的感覺,因為這個城市對待像她這樣的外鄉人不是十分友好。她準備把漂泊的下一站放到北方沿海的一個城市。烏拉鬆懇切地挽留她繼續留在這個城市,他說城市小歸小,經濟也沒有南方一些城市發展快,但這個城市有山有水居家是不錯的。再說,你在這裏有我這樣的朋友。
這個城市裏每天都發生著類似這樣的無數個萍水之聚。可是這一次,他們都有了相互交往下去的願望。夜場舞會散了,他們走出旋轉玻璃門,外麵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淅瀝的小雨。當糧庫保管員馬拉鬆擦著自行車坐墊.上的水珠時,他眼前一亮,這個剛結識的栗發女人坐進了一輛嶄新的奧迪轎車,並輕輕發動了油門。搖上車窗時,她向他迷人地一笑,說Byebye,感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有意思的夜晚。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仍然是糧食係統下麵一個倉庫保管員的馬拉鬆像一個警覺的獵人注意著進入他視野的女人們,在他和她們之間一直是獵人與獵物、追逐與被追逐的關係。這幾年改革開放的東風使這種關係不至於太招人非議,因人們的觀念也普遍進步了。有.了這種由對峙造成的緊張感,這些年馬拉鬆的生活總足呈現出蓬勃的生機。他喜歡這種同女人周旋的生活。作為一個男人準也免不了要同女人周旋,馬拉鬆認為,他同他們的區別就在於大多數男人隻同一個女人周旋到底,而他陪很多個女人周旋。反正都是周旋,一個和許多個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用時髦一點的說法,朱雀是這個城巾裏的白領一族,夠不夠得上稱作麗人則是另外一回事。關鍵在於一個有錢的單身女子.對任何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都不會沒有吸引力。當第二次會麵,馬拉鬆走進朱雀位於濱江大道的貴人公寓時,內心像在叢林中發現了獵物的蹤跡一樣,激動而又緊張,同時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他總覺得一個單身女人的公寓裏是藏有一種秘密的,這種秘密隱身在各種小擺設的背後,躲在黑暗的角落,一到某個合適的時機會跑出來嚇人一跳。
這是馬拉鬆在那個夜晚進入貴人公寓最初的想法,當他坐在客廳華貴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他想該是這些秘密像昆蟲一樣從它們隱身的地方飛出來的時候了。女主人換上了一件絲質睡衣,把客廳裏的落地燈調得很暗。暖昧的氣氛一下像煙一樣彌漫了開來。應該說,到這時,故事的目的已經很明確了,但一下子麵對這個赤裸的結局,馬拉鬆覺得是令人尷尬的,甚至不無無恥的味道。
馬拉鬆陷在沙發裏,拿起崔健的一張新專輯,《紅旗下的蛋》。他在看上麵的介紹文字,看得很專注,讓人感到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搖滾歌手。其實馬拉鬆自己知道,這貌似的專注和投人隻是為了掩飾,掩飾他要麵對那個赤裸結局的尷尬。朱雀走過來坐在他邊上,遞給他一杯速溶咖啡。她果然把馬拉鬆剛才的那個動作理解成了他對崔健的熱愛,於是她放了那盤CD。汽錘一般的節奏和近乎饒舌的說白中,他們進行了一場關於搖滾歌手崔健和中國搖滾的現狀和未來的討論,話題推向縱深越來越熱烈的時候,馬拉鬆有點焦躁,但他很好地控製住了,沒有絲毫流露。他在心裏暗暗說,我們說崔健十什麼,他媽的崔健跟我們今天晚上有什麼關係?
這樣想著,馬拉鬆伸出手搭在了一直坐在旁邊的朱雀的肩上,這個動作看似無意,但馬拉鬆這麼做的時候還是有點別扭。因為這個用在同性身上很大方的動作一用到一個女人身上,味道就全走樣了,顯出了暖昧的親昵。朱雀露在外麵的肩膀像電麻過了一樣輕輕抖了一下,看得出她電焦渴地等待了很久。有·會兒,她沒有動,好像要讓這最初的身體接觸撫平內心的饑渴。馬拉鬆的.手停留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她輕輕一偏肩掙脫了,她像一條鯰魚一樣滑出了馬拉鬆的掌握,留下他的手無可奈何地搭在沙發背上,像一件丟棄了的道具。過了半分鍾,隻過半分鍾,她就抓住了馬拉鬆剛才放在她肩上的那隻手。因為有了剛才馬拉鬆主動一摟的鋪墊,她的動作是那樣的大膽,簡直可以說粗魯。他們的動作太過猛烈,以至打翻了茶幾卜早就冷去了的咖啡。
成了三K製衣公司廣告男模的馬拉鬆,再也不用像他在糧庫上班時候那樣,每天上午八點鍾偷偷溜出去,在證券交易所喧喧嚷嚷的人群中抬頭看著電子顯示屏上不時跳動變化的股市行情。他再也不用為有限的幾套行頭要穿出新花樣去絞盡腦汁。他身著三K牌西服的冷峻形象開始經常出現在這個城市商場的櫥窗裏。他的生活中開始出現令人陶醉的鮮花和掌聲,而這一切都是這個叫朱雀的女人帶給他的。他把陪這個女人玩樂,讓她開心當作他工作的一部分。如果朱雀在性方麵的需求適當降低,他還可以做得更得心應手一些。
有一同,朱雀把他呼到了她在貴人公寓的單元房裏。那滅是上午九點鍾光景,公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裏像暗夜一樣,這讓剛從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走來的馬拉鬆有種時間錯亂的感覺。隻裹著一條浴巾的朱雀,當他剛進去就一把抱住他,移了幾步就到了床前。房間裏唯一的光亮是來自床前一台34英寸的大彩電,放著的是莎朗·斯通演的《本能》。在沙沙的倒帶聲中,朱雀兩隻飽滿的乳房從浴巾裏跳出來,向著馬拉鬆壓了過去。他迷戀朱雀的身體,迷戀和她一起在地板上在床上製造的歡樂。這歡樂是如此的巨大,讓他感到其實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個女人,過去花那麼大的精力去周旋和追逐實在不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