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容方才平靜下心來,又被她這一句說得臉色大變,驚駭地道:“戴修儀你……”
戴修儀臉色自如,微笑地道:“妹妹,我說的是小公主啊!”
李順容這才一顆心落地,強笑道:“哦,你說的是衝兒。”慌忙左右一看,這才想起,笑道:“今日是十五,衝兒去宮觀還未回來,想是過會兒就該回來了。”
戴修儀也左右一看,笑道:“妹妹,咱們老姐妹單獨說說私房話可好?”
李順容素日侍候的人不多,一個貼身侍女兩個內侍送了小公主去宮觀中修道,此時也就房中一個侍女,門外兩個內侍罷了,見狀便令侍女退下,這才向戴修儀笑道:“衝兒自出生以來身子就不好,病痛不斷,直至兩歲上,蒙先帝憐惜,令她入道修真,寄名玄武真君座下,從此之後,這身子才漸漸地好些了。因此上每逢初一十五,逢年過節,衝兒便要入道觀全日誦經,直至晚膳之後才會回來。”
戴修儀也笑道:“先帝血脈,唯有如今的官家和小公主,因此十分疼愛,我還記得當年是先帝親自抱了她到玉清昭應宮祈福的呢!”她看了李順容一眼,神情落陌,聲音也低了下去:“所以說,妹妹是有福之人哪!”
李順容不安地道:“戴修儀——”
戴修儀擺了擺手,淒然笑道:“沒什麼,我隻是想起了我的三皇子而已。”取帕輕拭眼角,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我真年輕,比妹妹你如今更小,可也傻……”
她抬頭,看著天邊一點點地黑下去,落日餘輝映著她的臉,她的眼角已遍布皺紋,頭發也半白了,她的年紀雖然與楊媛差不多,可是看上去卻比她老得多了。
戴修儀坐在夕陽裏,像是已經坐了很多年了,她的聲音滄桑無限:“這一段往事,我藏在心中很多年了,隻是不敢對人說,捂在自己心口,爛了疼了,隻有自己知道……”
李順容呆呆地看著她,心裏冷一陣又熱一陣地,卻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隻聽得戴修儀似在自言自語地說話:“我本是先前莊穆郭皇後的侍女,先帝還在王邸之時,就隨侍先皇後,當時她還是襄王妃。先皇後懷上大皇子時,明德皇太後賜下如今的楊媛入侍,可是先皇後仍然留住了先帝,沒讓他臨幸楊媛。先皇後因為沒養好胎,大皇子生下來就多病,沒多久就去了。後來她又懷上了二皇子,一門心思要保胎,便要找人服侍先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挑上我,一起進來的四個人中,我長得不及鶯兒她們三個,聰明更是及不上,先帝也從沒喜歡過我……”
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一點歡喜的微笑來:“可是到底,獨有我得了先帝的恩典,我懷上了先帝的血脈。我的三皇子長得白白胖胖的,又聰明又健壯,我隻要看著他就滿心歡喜。什麼寵愛榮耀我都不在乎,我隻要抱著我的兒子就足夠了。”她忽然抓住了李順容的手,歡喜地問她:“妹妹,你說是不是?”
雖然她舉止令人驚駭,李順容卻被她這一句話激起自己心中的隱痛了,忽然間心中一陣酸楚,也握住了她的手,顫聲叫道:“戴修儀!”
戴修儀卻仍然浸在自己的回憶中,她側了頭笑著,似在回憶著什麼:“我的三皇子雖然比二皇子還小了四個月,可是到三歲上,就個頭比他還高,說話走路都比二皇子早。打我懷孕起,先皇後就待我極好,也視三皇子如親生的一般。我那時候還小,又傻,隻一腦門子看著自己的兒子歡喜,他有一點點好,便高興地告訴人去。看到先帝又喜歡他,也不曉得別讓他到處顯能。結果,竟害了他……”她忽然尖叫一聲,痛哭失聲。
李順容嚇了一跳,握著戴修儀的手連聲叫道:“戴修儀、戴修儀您沒事吧!”
戴修儀長籲了一口氣,已經是淚流滿麵,她看著李順容,淒然一笑:“妹妹,你心地單純,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從前的自己一般,隻望你別犯我從前的傻事。”她看著前方,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的三皇子也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他的,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是我這個做娘的太傻,才害了他。”她輕輕地拍了拍李順容的手,幽幽地道:“妹妹,如果老天能夠再給我一次機會,隻要能讓我的三皇子活下來,哪怕聽不到他喊我一聲娘,哪怕我永遠見不著他,隻要讓我知道他仍然是活得好好的,活得健健康康的,我也心甘情願啊!”
李順容緊緊地咬住了手中的絲帕,她忽然明白了戴修儀的意思,一種巨大的悲愴刹那間將她完全淹沒,她跪倒在地,崩潰地自喉中迸出一聲:“戴姐姐——”伏在戴修儀膝上縱聲大哭。
戴修儀輕撫著李順容的後背,柔聲道:“好妹妹,別哭,別哭!”
過了半晌,李順容才慢慢止哭,站起身來,羞澀地一笑:“戴修儀——”
戴修儀和藹地道:“你方才喊我一聲姐姐,如何又生份起來了,你我同病相憐,何不以姐妹相稱。”
李順容此刻滿心感激:“小妹愚鈍,能得姐姐指點,實是求之不得。”
戴修儀凝視著李順容:“妹妹,你想想看,如今這滿宮的後妃中,獨有太後和你,是有孩子的。自然,太後是別人不能比的。自楊太妃沈德妃以下,滿宮中誰不是心中淒惶,獨有妹妹你有個小公主,比我們好上幾倍了!”
李順容嗯了一聲,喃喃地道:“是啊,我有衝兒,我還有衝兒呢!”她的眼光閃動,似重新煥發出活力一般,挺直了腰,嘴角也不複苦澀而微微含笑。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因沒有吩咐,侍女在外也不敢進來,李順容這才令人進來掌燈,並上晚膳,笑對戴修儀道:“如不嫌簡慢,可否有幸請戴姐姐一起用晚膳。”
戴修儀笑道:“我正想叨饒妹妹一頓呢!”
不一會兒,晚膳擺了上去,李順容正要請戴修儀上坐,忽然一聲嬌呼:“母親——”一個女童跑進來,飛撲到李順容的懷中,一邊急急地說話:“母親母親今天我坐著一天誦經太難受了母親母親我早上出去看到宮牆外的桃花開了可趙姑姑不折給我母親母親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放風箏了你明天也讓我放風箏可好……”一邊粘在李順容身上扭骨糖兒似地撒嬌。
李順容頓時被她鬧得頭暈,衣服也揉成一團,不得不喝斥道:“衝兒,不得放肆,還不快去向太妃娘娘行禮!”
小公主委委屈屈地跳下地來,她倒是乖巧懂事,見到有外人在,立刻收了任性的樣子,笑著向戴修儀行禮道:“衝兒參見太妃娘娘!”
戴修儀早不等她完全磕下頭去便忙將她抱了起來,坐到自己膝上去,但見小公主一身大紅錦鍛襖裙,一張小臉嬌嬌糯糯白裏透紅,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直轉更是顯得活潑可愛。
小公主皺起眉頭,似是不慣被人這樣抱著,掙紮了一下,但她生於宮中,上下尊卑自是知道,雖然不太喜歡,卻還是乖乖坐著不動,臉上卻沒了笑容。
戴修儀見著小公主,一顆老心早就軟掉,抱著她不住問長問短,小公主卻隻回應得一聲半聲,一邊掙紮著要下地道:“我餓了!”
李順容大感不安,嗬斥道:“衝兒不得無禮!”
戴修儀卻是護著小公主道:“難怪她的,小孩子最不經餓了,來來來,衝兒要吃什麼,我挾給你吃!”這邊殷勤嗬護,親自一樣樣菜挾了給小公主吃。
小公主畢竟是小孩天性,一看這位太妃娘娘待她千依百順,脾氣比母親更好,又不會管著她,過得不久,便與戴修儀親熱起來了。
用完晚膳,侍女們捧著熱水上來,先到戴修儀跟前跪下服侍她洗漱,戴修儀接過熱毛巾,卻先親自給小公主洗臉。李順容看得不安,連忙站起來道:“戴姐姐,這事就讓梨茵她們做吧!”
戴修儀放開小公主,眼睛卻一直仍然還在跟著小公主一舉一動,露出羨慕的神情,這邊向李順容歎道:“小公主如此可愛,妹妹真是好福氣。”
李順容心中正是對她滿懷感激,見狀忙道:“衝兒能得姐姐喜歡,那才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呢。姐姐若不嫌棄,可肯讓衝兒認您為義母?”
戴修儀大喜:“妹妹,你可是說真的?”她眼中歡喜無限,淚花隱隱。
見梨茵帶了小公主下去,戴修儀拉住了李順容的手,緩緩地道:“妹妹,先帝已經奉靈,太後正欲挑選部份宮人前去守陵。我已經自請前去,不知你原不願意和老姐姐同去。”
李順容一怔:“我……”忽然明白過來:“姐姐,妹妹也願同去!”她垂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這一去,遠離宮中諸般是非,也好!”
戴修儀拍了拍她的手:“好,咱們母女三人,就此遠離宮中紛爭,好好過咱們的日子去。”
李順容抬頭,憂傷已去,眼中也閃著希冀的光芒:“嗯,咱們帶著衝兒過咱們的日子去,和任何人都無關。”
離了儀鳳閣,戴修儀坐在步輦裏,行在幽暗的宮巷之中,嘴角含笑,右手習慣性地撫著左腕。她的左腕上,常年戴著一隻真宗當年賜下的金絲玉鐲,方才已經送給了小公主。
小公主,才是她這一番舉動的最大原因。
戴修儀已經在這深宮裏數十年了。如今算起來,她在宮中的資曆,隻怕是最久的了。她跟著真宗從潛邸而至東宮到登基為帝,見過真宗朝後宮所有的爭鬥,卻隻能默默地看著,半點也沒有能力。
三皇子的死,打懵了她,也打醒了她。她除了痛哭之外,竟對所有的事都無能為力。當命運降落在她的身上時,她還蒙昧無知,等她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時,一切都已經回天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