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家母子(3 / 3)

她隻有一次次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命,她一個卑若塵土的侍女,沒有足夠的福氣擁有一個皇子。她有什麼資格象皇後那樣,在天下人麵前,攜著自己的皇子,接受萬民朝賀,她不配呢!從皇後看似和藹卻淩然在上的神情裏,從和她一起陪嫁進來的其他侍女輕蔑嫉妒的眼神裏,她恨不得把自己瑟縮成極小,好不礙了別人的眼睛。

一個單純柔弱的小女子,在悲劇降臨的時候才真正看清楚自己身處的環境。而她除了認命,別無他途,她甚至連猜測都不敢,那樣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也足以把她嚇得大汗淋漓。

她並非生來就懦弱無能,但是多年來,她接觸的永遠是比她聰明比她能幹的人,她什麼都比不過人家,從小到大,總是多做多錯,不忍小忿的結果永遠招來大辱,吃過大虧小虧無數,到後來她學乖了。除了閉起自己的嘴巴,除了退讓忍耐,她還能做什麼。

所以她懦弱她無能她卑若塵土,可是她親眼見後宮多少佳麗,眼看她得寵,眼看她失勢,眼看她用盡心機,眼看她回天無力……有多少聰明的厲害的能幹的女人,最終無聲無息的淹沒在這深宮內苑之中。

而戴氏,作為曾經生過皇子的妃嬪,在郭後手中安然無恙;作為曾被郭後庇護著的人,在劉娥手中依然安穩。無他,實在是因為她太過無聲無息,在後宮的百花爭豔中,如同一株雜草般進不了別人的眼中,無謂讓別人因她而浪費腦子。

戴氏就這樣在後宮無聲無息地生存著,分羹吃肉,吃剩的最後一塊總也輪得到她,大夥兒都提升封號,也能夠捎帶上她。

她活著,可在別人的眼中,沒有任何存在感。她活著,可是在她自己的感覺中,活著與死了卻也沒有多少分別。

自從三皇子死了之後,這二十幾年裏,她每天睜開眼睛,從天亮開始盼著天黑快點到來,天黑了,夜時睜著眼睛數著星星,盼著天快點亮,日子就在毫無目地的等待中過去。

她不求這個世間上有人愛她,有人為她付出;更可悲的是,就算她想付出也無可人付出,就算她想等待也無人可期待。

先帝在世時,生活於她雖然再沒有陽光,卻還總存著一點指望,每年的大節大慶,她總還可以遠遠地看一看那個人。先帝去後,連這點指望也沒有了。

日子於她,隻有茫然中盼望快快過去,卻沒有將來。白天,數著日晷一寸寸地過;夜裏,聽著銅壺一滴滴地過。

這種等待唯一的走向是——等死!

直到那一天,小公主追著一隻小貓,追進了她的院中。那一身火紅的衣服,燒灼了她的眼睛,燒進了她的心裏。原來眼前並非隻是一片灰暗,還有一縷火紅;原來深宮中並非死寂,還有這樣一個活潑潑的小生命存在。

她痛哭失聲,她看到了自己幹了二十多年的眼睛有了淚水,她聽到了自己的心仍然在跳,她第一次主動走出自己的宮院,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籌謀一件事情。

她知道李順容的事,她看著那個溫柔懦弱的小女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當年。她跨出那一步,主動去招呼李順容,一半是為了小公主,另一半,卻也似乎是為了當年的自己。當年的她,若是有人肯拉她一把,也許她這一輩子會活得不同。

她在深宮數十年,已經見得太多太多,她知道隻有離開深宮,才能使籠罩在李順容母女頭上的陰影散去。

走出儀鳳閣的時候,她有了一個妹妹,還有了一個義女。

她求得不多,從今以後,活著有人說話,死了有人送葬。讓她不至於感覺到雖然她還活著,卻是活在墳墓裏。

為了這一點點微小的願望,她願意做出平生最勇敢的事情來。

日光斜移,映得院中的花木倒影一點點地拉長,花影隨著輕風搖曳生姿。

侍中曹利用在滴水簷前,來回俳徊,厚底官靴走動的聲音,又沉又重。過了好一會兒,他抬頭看著天邊,夕陽西斜,似刺痛了他的眼睛。

曹利用閉了一下眼睛,轉頭問:“夫人還沒有回來嗎?”

管家曹壽已經隨他多年,見狀忙道:“老爺,可要奴才派人去打聽一下?”

曹利用搖頭:“不,不用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煩躁溢於言表,實在是於事無補,他擺了擺手:“沒事了,你去倒杯最釅的茶來。”

走回廳中,曹利用一口氣喝下一本濃茶,濃得發苦的茶水,似乎也澆不滅他心中的煩躁之意。“咣”地一聲,茶盞跌落在地,曹利用冷汗潸然而下。

他不甘心——

曹家世代纓簪,大將軍曹彬是大宋開國第一名將,他曹利用也是立下過天大的功勞,怎麼能甘心就此敗落。

可是他自己心中知道,他在悔不當初。澶淵之盟,他立下大功,自先帝駕崩,朝中無人能與他的資曆功勞相比,劉娥除去丁謂後,唯有他在朝中威勢最盛。向來以舊製,樞密使位次居宰相之下,可是他以自己兼著景靈宮使的身份,先帝重宮觀,他每次入朝都排在王曾之前。後來太後下旨,令王曾也兼了玉清昭應宮使,曹利用卻仍要入朝走在王曾之前,甚至因兩人爭位而令太後和皇帝兩宮在空落落的朝堂等候半天不見朝臣進來。

但是致命處不在於他和王曾的相爭,太後甚至是願意看到這種相爭的,臣子們有相爭,在上位者才好操縱,最忌諱臣子們同心和力地把君王架空了,下麵自行其事。

但是曹利用卻吃虧在太過自恃上,劉娥執政以來,頻出恩旨升任劉氏族人及後黨中人,卻屢次被曹利用駁回。其實曹利用雖然存了限製後族之心,但是卻也不敢得罪太甚,駁得幾次,也應允上一兩次。

不想這把柄卻落在別人手中,構成大禍。曹利用在宮中自有消息之人,前日傳了個消息給他,才令得他大汗淋漓。

上個月太後內命將劉美女婿馬季良升職一事,曹利用先是駁回去了,不想過了半月,這事又被提起,曹利用自思不好再駁,便發下了。

不想這卻是一個陷阱,出自內侍羅崇勳和楊懷敏之計,這兩人都曾經因為小事,而被曹利用嚴加責罰過。第一次被駁,已經令劉娥不悅了,而曹利用也實在太不了解劉娥的秉性了。劉娥是最自負的人,她要一件東西,絕對不會要兩次,一擊不中便會全身而退,絕不肯死纏爛打。曹利用在各種事情上為難太後,也無非為的是保持自己與太後在權力上的討價還價餘地,太後表麵上不以為意,心中卻早起了厭惡之意。

此番卻是羅崇勳出的主意,他看出曹利用做事的規律來,知道一件事若是再提,他必然不好意思再駁,便在太後麵前進讒道:“這事兒是奴才做得差了,事先沒有打點好?”

劉娥詫異道:“什麼打點?”

羅崇勳乘機道:“奴才聽說,朝中內外有人傳言,凡是曹侍中那邊的事,隻要事先打點好曹府的奶娘,曹侍中那裏什麼都能通過!”

劉娥大驚,便令羅崇勳一試,果然羅崇勳回報說曹府奶娘已經收下禮物,這邊再將內詔下給曹利用,而曹利用見是太後兩次下詔,心想必是太後要堅持之事,不敢再拒,隻得發下了。

這正中了羅崇勳之計。

曹利用回思起那日宮中內線前來暗報之時的情況,渾身冷汗已經濕透。那人隻形容了劉娥接到回報時的神情,那是極度輕蔑地冷笑一聲道:“我隻道他當真剛性,卻原來隻是少了打點老奶娘的那點子禮物!”便吩咐:“以後凡有恩旨,先按下來,這幾個月都不必傳下去。”

曹利用喃喃地道:“這幾個月?”這麼說,太後要動他,就在這幾個月間了。太後的性子,他還是知道幾分的,若隻是性子不合,違逆於她,如張詠魯宗道等人,也是曾經數次冒犯,她倒還可容忍一二,就算真的觸怒於她,一時貶謫之後還會召回;若是認定了對方心中藏奸,蓄意作對,則就沒這麼客氣了,隻怕這一發落,便永世無翻身可能。

事到如今,已經無可退路,隻有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了。

他想起了當年的那樁隱事,如果此事真的如他所想,而又能掌握證據的話,那麼他曹利用不但不會失勢,甚至可能進而會……

曹利用搖了搖頭,太遠的事不必想,還是先一步步來吧!

忽然院外一聲回報:“夫人回來了!”

曹利用跳了起來,大步直向門外奔去。

二門外,曹夫人自轎中被丫環扶了出來,但見她臉色慘白,整個身子搖搖欲墮,一抬頭見曹利用在眼前,顫抖地叫了一聲:“老爺!”險些軟倒在地。

曹利用伸手扶住了曹夫人,他本是武將,隻輕輕用了一些力氣便使曹夫人站穩了,這邊若無其事地道:“夫人想是暈轎了,快扶夫人進內房休息。”

曹夫人進了內房,曹利用迸退左右,又仔細地看了看推門再看了看,才關上門急忙地趨近曹夫人道:“夫人,今日入宮,可打聽到了消息!”

曹夫人整個人不停地發抖,雙手緊緊地捧住茶碗,似要自熱茶中汲取一點溫度似的,她嘴唇發白,好半天才道:“今日妾身進宮,見了咱家娘娘,她說……”

曹利用俯下身子,貼耳聽著曹夫人顫抖地說出了一樁宮中秘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