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進了崇徽殿,想著方才的事情,不由地凝神看了一下太後,但見太後隻插了四五支玉質簪釵,越發映得她一頭青絲仍是烏黑濃密。劉娥這數十年來養尊處優,雖然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但是保養有術。因是喜日,她著了大紅繡金線的翟衣,越發顯得容光靚麗,望之尤如四十未到。
燕王不由得想起越王妃的模樣來,越王妃年紀本比太後略大得幾歲,幽禁十年後出來,整個人已經是雞皮鶴發,蒼老不堪。兩相對比,越發可以想象出太後斥責越王妃說“我自家也從來不用這麼多的珠翠飾物”時的理直氣壯來,那等繁多的首飾,隻怕反而遮了她一頭青絲的亮現吧。
太後神情比往日更加慈祥和藹,見了燕王行禮,忙笑道:“八弟起來罷,今天是咱們自家叔嫂們見麵話家常,不必如此拘禮。”這邊就吩咐賜座。
燕王謝恩告坐後,笑道:“怪不得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弟看太後今天的氣色格外地好,像是年輕了十歲似的。”
劉娥笑了一笑道:“八弟就是會哄人開心,我都是老太婆了,還能有什麼好氣色。剛才我正在想,先帝的兄弟中,隻剩了楚王和你。楚王素來不理外務,我也不敢勞煩他。官家年幼,還得宗室扶持,你是官家的親叔叔,少不得以後諸事,都要仰仗你八大王了!”
燕王心中暗暗得意,口中卻謙辭道:“太後說哪裏的話來,臣弟是最無用的人,也就是太後抬舉,臣弟少不得盡心報效愚力,就怕才能不夠,有負太後聖望。”
劉娥笑歎道:“外人說起來天家富貴是何等羨豔,殊不知天家骨肉,多了君臣分際,似咱們這等閑坐聊天的親情也格外難得。你是先帝存世唯一的弟弟,我盼著你平平安安的,隻要不出大錯,我必也是保全了你的。”
燕王想起當年因著韓姬放火燒了宮院被貶的事,不由地臉一紅,低下頭來道:“臣弟惶恐!”
劉娥卻笑著搖搖手道:“韓姬那事兒,隻是小事罷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對了,前兒循國公承慶進來求我恩典,我卻又想起他祖父秦王來。太宗皇帝為著他交通大臣圖謀不軌,一生氣將他放了房陵州,原指望他磨磨脾氣,改好了就回來的,不承想他命騫福薄,待得太宗皇帝氣頭兒過了再叫他時,人也已經去了。先帝當年對我說起往事,說太宗皇帝後來為此,也常自鬱鬱。雖然是他自己不好,但是到底叫為君父者心裏頭難過啊!”
燕王聽劉娥提起秦王趙廷美往事,不由地心驚肉跳,忙站起來垂手侍立,不敢再說。
劉娥轉過頭去,驚訝地道:“八弟,不關你的事,你盡管坐罷!”
燕王隻覺得手心中捏出汗來,忙又謝罪坐下。
劉娥想了一想,卻又歎道:“可見人壽無定。當然貶了丁謂時,王曾上書說請讓寇準回來。我為著他是先帝在時貶了的罪人,先帝剛過去就召他回來,未免不便。原想緩過一段時間再叫他回來,不承想他到了雷州,水土不服。長寧節前我派人去雷州召他回來,卻原來他已經去了。”說著也不免有些傷感,雷州離京城甚遠,音訊不通,她滿心再起用寇準,寇準卻已經去了,不由得有些沮喪。
燕王忙道:“這是寇準無福,太後不必在意,隻須多撫恤他的家人罷了!”
劉娥嗯了一聲,道:“我已經請下旨,著寇準官複原職。老臣們凋零,這一來我又想起丁謂,他屢屢上表謝罪,又說是在海南雙腳風濕不能走動了,隻求不讓他埋骨海島,回歸大陸沾上點泥土也好,聽著甚是可憐。”
燕王心忖道丁謂曾於太後有功,難不成太後因著老臣凋零,有憐憫之意,順口道:“既然如此,太後何不發個恩典,讓丁謂回京或者讓他致仕回家。”
劉娥想了一想,道:“這倒不忙,他這一過去也不過三四年,哪裏到這等地步了。我既然寇準去了,雷州司戶參軍空缺,就讓他從海島回來,能夠登上大陸,也就罷了!”
燕王暗暗心驚,不敢開言,忽然聽得太後笑道:“我可是老了,沒正經的話說了一大車子,倒把正經話給忘記了。”說著,向侍立在一邊的張懷德點了點頭。
張懷德走出一步,取過旁邊小內侍捧著案上的聖旨來,長聲道:“聖旨下,燕王接旨。”
燕王急忙站起來,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道:“臣趙元儼接旨。”
聽得張懷德念道:“……燕王元儼拜為太師、授武成節度使、行荊州牧,賜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
聽得這一段時,燕王隻覺得耳中嗡得一聲,狂喜、緊張、惶恐、茫然到了極點,他已經是親王,再拜太師、封使相、授州牧,爵祿位已經到了頂點,且“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這三項已非人臣所能受的了。忙磕頭道:“臣惶恐,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非人臣所能受,臣實是不敢!”
太後和顏悅色道:“這原也不是為你開的先例,昔日先帝也曾對楚王拜太師封使相授州牧,也賜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我不過是援例而已,你隻管領受罷了!”
但是楚王昔年曾入駐東宮為皇儲,是真宗同母長兄,且真宗之所以賜其劍履上殿不拜不名等,多半也是出於楚王避忌,早已經多年告病在家,所謂的劍履上殿不拜不名等,便也隻剩下象征性的榮譽而無實際可能會出現的情況了,若是有臣子可以佩劍上殿見君不拜君王不能直呼其名,豈非有違君臣之道。
燕王卻未想到這一層,隻是暗地裏想了一下,他如今是皇帝的親叔叔,又是唯一在朝的親王,和楚王相等的待遇,便是受之也算不得什麼。雖是這樣想著,表麵上卻須惶恐謙辭了甚久,這才敢謝恩領受,接過了捧上來禦賜的印信服綬劍履等物,再交與旁邊的內侍捧著。
他跪在地下已好一會兒,此時尚未起身,卻聽太後笑道:“我還有一樣東西賜於你的,江德明,你捧過去給八大王罷!”
但見江德明捧著一個銀盤過來,送到他麵前道:“大王請收!”
燕王抬眼看到銀盤之物,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隻覺得天旋地轉,轟地一聲隻覺得魂靈似已經離了軀殼而去,但聽得太後清冷冷地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八弟你也太不小心了,先皇禦賜的東西,你怎麼好隨便亂丟,這要是教有心人拾去,惹出禍端來,你就難逃其疚了。”
那清冷冷的聲音,一字字如同一錘錘敲打在他的心頭,隻覺得靈魂慢慢地回歸軀殼,掙紮著起身,顫抖著拿起銀盤中的玉佩,果然是他在十餘日之前,親手交與李順容的信物。他驚駭地看著太後,腦中急速地轉著念頭: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會拿他如何治罪,到時候自己該怎麼想辦法拉上宗室群臣們……
太後微微一笑,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幸而李順容拾到了交給我,這才免去你的糊塗過失,八弟,你該謝謝她才是!李順容出來吧!”
燕王凝神看著屏風後,李順容慢慢地走出來,她低垂著頭,手微微顫抖,看上去比他還緊張一些。
燕王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站起來,依著太後的吩咐茫然向李順容行了一禮道:“多謝順容!”
一個時辰前,李順容懷著惶恐的心進入崇徽殿,卻見珠簾垂下,太後在簾內道:“蓮蕊,不必先禮,先進來吧!”
李順容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見小內侍打起簾子來,隻得低頭進了簾內。卻見太後指了指下首邊道:“你且坐下,我有個人要讓你認認。”
李順容瞪目結舌,她本來就反應不快,此時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得有一言不發,依命而行。
那一日聽了梨茵的勸,她本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情況如何,她決不會讓自己變成對付太後的一支槍。又想起戴修儀的遭遇來,心中越發膽寒。宮廷紛爭,遠非她一個小婦人能夠明白的,她隻怕站了哪一邊都不是,做了什麼都是錯。她雖生性怯懦,但卻有一股常人不知的倔強,索性打定主意閉口如蚌,任是誰也不理會。那日見燕王離開,但已經打定主意,倘若再有人來逼迫,不過是一死了之,也免了他人受牽連。
她侍奉太後一場,深知太後之能,今日見太後忽然接她入宮,想是那日之事,泄露到太後耳中了。雖然見太後神情和藹,心中更是不知所措,更是怕太後冷不丁地問個什麼事情,當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心頭想著事情,臉上更加木然,神情顯出永恒的遲疑呆緩來,但聽得太後道:“宣進來吧!”
李順容斜坐著,看簾子外大總管張懷德引了一個布衣男子進來,大吃一驚。她是先帝的妃嬪,何以無端讓她見一個陌生男子,不知何意,心裏這般驚疑,越發地低下頭來不敢再往外看。
她自是看不見那男子如何戰戰兢兢地跪地行禮,嚇得直哆嗦的樣子。但聽得太後道:“下跪何人?”
耳邊聽得那男子顫聲道:“稟太後,小民叫李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