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順容李氏(3 / 3)

“李用和”這三字聽入李順容耳中,她頓時臉色大變,直直地盯住了殿下跪著的那人,可是一別數十年,如今卻又如何能從這個壯年男子的身上,找出絲毫當年那個小頑童的影子來呢!

太後見李順容全身一震,整個人都變了臉色,隻差一點便要站起來衝出去的樣子,便向著身邊侍立的江德明點了點頭。

江德明向前一步,代太後問道:“李用和,你原籍鄉何處,祖上有何人,以何為業。”

李用和磕頭道:“小民祖居杭州,先祖延嗣公,原是吳越國時的金華縣主簿,先父仁德公,隨吳越王入京,官至左班殿直。先父先母逝世多年,小人一人獨在京中,以代人鑿紙錢謀業。”

李順容聽到這裏,緊緊地咬著帕子,眼淚早已經無聲流下。

太後緩緩地道:“你可還有其他親人?”

李用和聽得簾後女聲傳出,他知道當今太後垂簾,今日被帶進宮來,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聽得這般問,顫聲道:“小民還有一個姐姐,幼年失散,隻是如今音訊全無,不知下落。”

太後拍了拍李順容的手,悄聲道:“下麵由你來問。”

李順容緊緊握住了帕子,顫聲問:“你姐姐昔年離家時,你可還記得當時情景?”

李用和忽然聽簾後又換了一個女子聲音,更是暈眩,隻得道:“姐姐昔年離家時,小民才不過五歲,聽說是送到舊日主公的府上侍奉。後來父親去世,吳越王府賞下恩典來,小民也曾經打聽過,說是姐姐入宮去了,小民家不敢再打聽。父親去世後,和吳越王府也斷了往來,此後再無音訊。”

聽得簾後仍是那女子聲音顫聲問道:“你可還記得姐姐的模樣?”

李用和搖了搖頭:“姐姐離家時,小民年紀太小,實是記不得了。”

簾後那女子聲音道:“家中還有何舊物憑信,可作相認?”

她這麼一說,李用和立即道:“自然是有的。”隨即在懷中掏了半日,掏出一個灰色布包來,擺在地上打開,裏頭又是一層油紙包,再打開油紙包,裏麵卻是一隻已經褪了色的香袋。他將香袋擺在灰布與油紙之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是離家當日,姐姐從大相國寺求了護身符來,放在她親手做的這個香袋裏頭,掛在小民的脖子上。”

李順容淚流滿麵,站起來就要一步走出簾子,太後拉住了她,又問:“這般重要的東西,恰恰今日一問,你便拿出來了,何以如此湊巧?”

這句話很重要,李順容本擬要衝出去,又停住了,單聽那李用和如何回答。

李用和也知道今日這番朝見,最後都要著落在這一句話上,更是小心:“先母故世之時,隻囑咐小人,姐姐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務必要留著這個香袋,找到姐姐才好相認。因父母亡故後,小民替人為傭工,居無定所,唯有將這香袋隨身收好了,從未曾離過身。”

太後鬆開手,李順容聽到母親死時情景,早已經泣不成聲,此時一頭衝出簾子,抱住了李用和悲呼一聲:“弟弟——”

姐弟二人抱頭痛哭,好半日才停下來。太後欣然道:“好了,如今你們姐弟團聚,當真是喜事一樁。”

江德明湊趣道:“太後千秋,正遇上李順容姐弟重逢,這當真是喜上加喜啊!”

李順容拜謝太後:“太後的大恩大德,臣妾姐弟真是殺身難報。”她心中雖然感激之至,隻是不擅言辭,此刻越發不敢多說了一個字。

太後含笑點了點頭,忽然間心中一陣感慨:“蓮蕊,你入宮這麼多年,與家人斷了聯係,不想今日還能夠再相遇,這也是極難得之事啊。若論旁人,竟無有你這般福份,便是傾盡心力,也再找不著一個親人來。”說到這裏,神情愀然不樂。

李順容知道這又觸動了太後的心事,太後自先帝年間,就派人去蜀中原籍尋親,雖然有一堆混充的族人,然而卻竟無法尋回一個真正的至親來。想到這裏,心中不安,叫了一聲:“太後——”

太後卻聽出她的意思來,擺了擺手,強笑道:“戴修儀已經去了,我看你一個人在永定陵住著也太孤單了,儀鳳閣還空著,你還是搬回來,咱們老姐妹們有個伴兒。且你們姐弟重逢,住回來也方便見麵。”

李順容滿心感激的話,想說而說不出口,但見太後鬆了一口氣道:“總算驗證了是真的,讓你們姐弟團聚,我也放下心來。這也算一樁事了結了,好了,李順容且去休息,過會兒百官入朝預祝,自有得忙碌。江德明,你去請八大王進來吧!”

李順容本已經準備退下,忽然聽得預祝、八大王等字,渾身一震,失聲道:“啊!”

太後含笑看著李順容:“妹妹怎麼了?”

刹那間電光火石,李順容腦中嗡地一聲,陡然間跑馬燈似的,將八王探陵、今日入宮、姐弟重逢,然後又緊接著當著她的麵吩咐八王入見之事盡數串了起來,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跪下,顫聲道:“請太後迸退左右,臣妾有下情稟告。”

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太後之意,天下還有何事,是太後不知道的呢。今日進宮,太後這一重重的恩典,每一步都是備著讓她自己開口而已。她本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閉口如蚌,然而到了此時,卻不能不推翻自己這番傻念頭。從八爺探陵那一日起,太後就等著她開口,她不開口,太後一次又一次地將機會遞給她。如今這般的情景,她這般的不開口,簡直就是另一重默認,是要完全拒卻太後的好意,默認將自己推到另一陣線去了。

她伸手入懷,緩緩地取出那塊玉佩來,雙手奉上:“臣妾請太後看一看這個玉佩……”

長寧節前三日,是預祝。既然定下皇帝率百官上壽,所有的禮儀亦得統統要排練,官家何時自何處進來,何處行禮,都要與百官們一一排練。

崇政殿已經擺作壽堂,先是官家率先上壽,然後是燕王率宗室上壽,然後是宰相王曾率文武百官上壽,餘下等不一而足。

燕王率宗室諸人,候在一邊,見官家上壽之後,登上殿去,坐在太後身側,然後才是燕王率宗室諸王上壽。

燕王走到殿中,跪下:“臣燕王元儼,率諸宗室上壽,祝太後千秋長寧!”身後諸王宗室,也隨他一起齊聲恭祝。

太後含笑點頭:“八大王辛苦了!”

燕王帶著適度的恭敬和微笑,木然地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行禮如儀,退回座中。

然後,宰相王曾上壽,緊隨其後的,是侍中曹利用。曹利用一直在偷偷地看著燕王,企圖從燕王的表情中看什麼來,隻可惜,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他隻是知道,今天原定的計劃,就在太後和燕王在差不多時間出現在殿中時,已經失敗了。

可是,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怎麼發生的,曹利用卻是一無所知,忽然間太後吩咐,說是燕王也要親率宗室上壽,然後太後宣旨,升燕王為太師、授武成節度使、行荊州牧,並賜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等殊榮。

方才太後和燕王在後殿,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而這一樁協議裏,他曹利用又被設置了一個什麼樣的命運呢?想到這裏,曹利用臉上雖然仍是麵無表情,袖中的手指卻是忽然痙攣僵硬。

燕王木然坐著,他此時根本看不到曹利用,甚至對於一切外務,都一片茫然,甚至是今日他如何行動說話,也如夢遊一般。腦海中,卻唯有方才與太後的一段段對話。

太後將一份名單遞給他:“八弟,昭文館在修律法大典,需要從各部補一些人才進去,這個名單請您幫著看一下,可有意見?”

燕王接過來,名單的最後兩排新添的名字,個個他都熟悉得很,正是臘月二十五在他的王府中賞雪飲酒的官員。官員入昭文館修法修典,有些時候是積累人望準備重用,有些時候,就是一修到底,這一輩子隻能做個校書郎了。然而此時此境,他隻能木然地將名單遞回:“全憑太後做主。”

太後又道:“八弟,前日燕王妃帶小郡主入宮,你女兒可愛得很,與娘家侄兒劉從廣年貌相當,宛如一對金童玉女,我有意給這對小兒女訂下親事,不知道八弟意下如何?”燕王之女今年才四歲,劉從廣也不過隻有五歲而已。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太後隻是要群臣知道,燕王與太後娘家,已經結為聯姻了。

所以燕王依舊隻是回答:“全憑太後做主。”

燕王已經不記得太後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但是卻仍然還記得自己的回答,永遠隻有那六個字:“作憑太後做主。”

燕王不知道今日的祝預朝會是幾時散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宮,如何上的轎,如何回的家。

當轎子在燕王府停下時,他已經力氣盡失,汗濕層衣。走下轎之後,他嘶啞著聲音道:“閉府、謝客,替我修奏折,長寧節之後,告病辭朝!”

為人臣者,若不想當那篡位的逆臣,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恩典下來,那就隻能是永遠閉門不出,讓這三項恩典隻能留在紙上,而不是落在實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