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才人閨名令儀,今年才十五歲,正是青春年少,意氣飛揚之時。之前的那場立後風波,沈才人作為當事人,自然也是清楚內情的,她懷著當皇後的心進宮,就不會有屈人之下的心。隻是如今她也不過是區區才人,當務之急,自然是獲得皇帝的喜歡。
隻是她進宮數月,皇帝不過偶來看了幾次,卻隻有剛進來頭幾日有所臨幸,此後頂多賞賜些東西,卻沒有多加關注。讓她不由心中有些焦急。思來想去,不免疑心到劉德妃身上去。想著必是她忌憚自己,因此才阻止皇帝看到她。
但是以她懷著要當中宮皇後的野望,怎麼也不可能學徐氏與小陳氏那般經常去花園或者別的妃嬪處希望能遇見皇帝。這樣的話,縱然得了寵幸,隻怕要在將來的名聲上留下汙點。
因著宮中之前出過一位陳貴妃,雖然她人已經不在了,但宮中還是有些避忌,就稱呼現在的這個陳氏為小陳氏或者小陳娘子。小陳氏聽了這事,還在她麵前抱怨過一陣。但也恰恰是這件事,提醒了沈才人,讓她看到了一條新的途徑。
那位傳說中的陳貴妃雖然早夭,但位份猶在如今得寵的德妃之上,據說她是因為愛書成癡,經常在秘閣看書,以致於秘閣不小心走火的時候還未發覺,不小心被火燒傷,以至於香消玉殞。皇帝為了救她性命,在她傷重時特意封為貴妃,還是沒能夠保住她的性命。
沈才人雖然覺得這位陳貴妃未免太傻,失去了天大的福份,但也給她一個啟發。更何況她也打聽過,如今宮中內宦之首劉承規,就是個愛書之人,據說陳貴妃能得寵,也與他在皇帝跟前引薦有關。
於是她就去了秘閣借書,雖與劉承規遇見幾次,借故攀談,但見劉承規神情寡淡,反應木訥,幾次以後,她就不再從這方麵打主意了。但卻也打聽到,皇帝經常會來秘閣看書。她打聽了時間,故意在前兩次皇帝將至時,匆匆避開。最終卻在第三次時,因著“沉迷書中內容”而延後了一小段時間,及至皇帝出來的時候,才“避之不及”相遇了。但她並沒有借此攀談,反而是匆匆辭別。
一來二去,皇帝就漸漸對她起了興致,後來又遇上幾次,就談些書上的內容,恰一日下雨,她與皇帝都在秘閣,那天下午聽著雨聲,聞著香氣,皇帝在秘閣中臨幸了她。此後或召她去萬歲殿,或在早朝後與她偶試雲雨,一來二去,竟有了幾分意動。
趙恒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膝下卻是無子,任何一個男人也不免會為此心焦。朝臣的進諫,身邊近侍的哄勸,讓他起了蠢蠢欲動的心思。
他對自己說,他隻是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兒子,這是任何男人最正常的需求,更何況他是皇帝,他有一個江山需要自己的血脈去繼承。
但他沒有想過讓沈才人成為皇後,皇後自然是屬於劉娥的,這一點他不會改變。他隻是希望沈才人能夠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可以是沈才人自己養,也可以對外宣布是抱養給劉娥,這樣他就可以立劉娥為皇後了。
雖然他已經過繼允讓為嗣子,這個孩子也非常聰明懂事,但是隻要有一絲可能,隻要他一息尚存,他都更希望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繼承這個皇位。
更何況允生的生母不賢,若是允讓繼位,將來他又怎麼會不放出自己的生母,到時候劉娥又何以自處呢。若是他的親生兒子,那自然會孝敬劉娥,待他百年之後,會幫著他繼續照顧劉娥的。
他這時候忽然有些明白他父親當年的心情了,有些明白為什麼他父親寧可冒著一世清名不要,也要將皇位從三皇叔的手中奪回,傳給大皇兄了。那時候他們還太年輕,還不知道皇權是什麼。
而他,如今明白了,明白了,就不能放手。
楊媛時刻關注著劉娥的變化,她這幾日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樣子,也讓她瞧在了眼中。這一用心,就查到最近雷允恭要打聽的事,也同時明白了此事。她如今一身榮辱,都係在劉娥身上,聽了這話,比劉娥自己還著緊,立刻趕去嘉慶殿問劉娥:“姐姐打算怎麼做?”
劉娥一怔,強笑:“妹妹說的是什麼?”
楊媛也不掩飾,直接道:“我說的是沈才人。”
劉娥故意裝糊塗:“沈才人又怎麼了?”
楊媛惱了,冷笑道:“你我姐妹,難道還分彼此嗎?姐姐說這話,分明是把我當外人。姐姐是為了沈才人的事而傷神吧。”
劉娥勉強一笑:“妹妹多慮了,我在宮裏走到今日,又怎麼是一個沈才人能夠影響得了的。”
楊媛卻道:“那姐姐因何神傷?”
劉娥不由地撫了一下臉:“哪裏的話,不過是因為最近時節變化,所有才有些不適應。”
楊媛忽然問:“官家昨夜是不是沒回來?”
劉娥臉色變了,強笑:“朝上事忙,官家哪能日日都來。”
楊媛頓足:“姐姐,如今到這種地步了,你還要坐以待斃嗎?”劉娥扭頭站起:“妹妹別說了,我不想聽。”
楊媛急了,拉住劉娥:“姐姐你好糊塗,如果你和官家之間真有什麼事,你以為隻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嗎?你忘記大車姐姐是怎麼死的嗎?這是會讓我們所有人都粉身碎骨的事啊。”
劉娥本能搖頭:“不——”
不,他不會這樣對我的。
楊媛看出她未說的話來,冷笑道:“古往今來後宮多少女人,就是死在‘官家不會這樣對我’的自信上了。姐姐,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縱是恩情如海,也架不往什麼時候漏了個口子,就把水給漏完了。”
劉娥無力搖頭:“媛妹,你別問我,我的心亂得很……”她知道楊媛的意思,她要她去鬥。但是,她並不是拿沈才人沒辦法,她隻是不敢去想——他是不是真的變心了。
她竟是不知所措。這幾日她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她心裏有千百種手段辦法,並非不能施為,隻是過不了自己心裏的坎。一時想,自己這一生孤零零地來去,連他的心都變了,她又有什麼可爭的。一時又想,咽不下這口氣,她想去問他,為什麼他變了心意。一時又想,他已經是變了心意,何必多問,撕破了臉,反而令自己沒有了變局的機會。一時又想,一個變心了的他,她爭來又有何用?不過是個軀殼而已。就算贏了,她又有什麼意趣。
她來來去去地想著,隻是一時自己走不出這個繭來。其實她早年曆經波折,求生之誌最強,隻不過是這些年來趙恒的溫柔情深,才讓她有了許多自我的束縛。便是楊媛不來,她也不會這就樣坐以待斃的。
楊媛卻不知道,見她這樣回答,不由急了,道:“姐姐,我相信官家不是這樣的人,他和你這幾十年的感情,他是怎麼樣待你的,我們都看在眼裏,怎麼可能說拋下就拋下的。你和官家這麼多年不容易,哪能就這麼輕易敗給一個小丫頭?”說到這裏,她不禁哽咽:“一入宮門海似海,這麼多年,我隻要看著他待您的一片情深,就覺得人世上還是有許多溫情。若你們也……”若是他們到最後也走到帝王薄情,寵極而衰這一步,這宮中也太讓人絕望了。
劉娥目光飄向遠方。是啊,她與他,是患難夫妻,經曆了這麼多年一起走過,他對她從未以妃妾視之,待她比皇後更勝三分。入宮這麼多年,他們如尋常夫妻一般,他從不需要為爭寵費心。除了郭熙出於忌恨給她帶來的麻煩外,她在宮中這些年順風順水。皇後去世,宮中人人都認定後位是她的。便是她自己雖然口中不提,心中也覺得是“舍我其誰”。所以她不屑於弄陰謀,不屑於耍手段,她想保有原來的她,為的是能保有原來的他。她明明可以不理會那沈氏,由著皇帝和朝臣硬頂,卻還是設法從中轉圜,讓沈氏入宮做了才人。她善待後宮妃嬪,帶著她們玩樂,希望她們不要隻為君王恩寵而困住一生。但是她所有謙讓和寬厚,都是因為她很篤定皇帝的心在她身上,無論什麼人都奪不走。
可是她卻漏算了一點,皇帝畢竟年過四旬,她盼著有一個孩子,他何嚐不盼著有一個孩子。當日郭熙逼他立嗣,放縱越王妃攬權,都是要官家真正去體會無子的切膚之痛。她逼皇帝去正視自己年過四旬,從未生育也不能再生育的事實。隻要官家去寵幸新人,生下皇子,那就是郭熙打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