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規跪下道:“官家,老奴既然開始查了這件事,就不想半途而廢,最終還是把所有能找到能留下的證據和人證留下來。老奴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上呈官家,可老奴的身體等不得了,隻能在此時,稟報官家,請官家恕老奴欺瞞之罪。”
劉承規說完,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趙恒忙扶住劉承規,自己卻險些站立不穩,忙扶了桌子,長籲了一口氣,道:“承規,你很好,你無罪,你有功,你說的正是時候。”
趙恒心潮膨湃,急急來找劉娥,卻見嘉慶殿內靜悄悄的,雷允恭等人均是不在。
趙恒深覺疑惑,走了進去,卻見劉娥坐在床邊,床上散亂地堆著一團錦鍛似的東西,劉娥輕輕地撫摸著這些錦鍛獨自垂淚,房中卻無內侍宮女侍候著。
趙恒走到她的身後,問道:“怎麼了?”
劉娥一驚,忙欲收拾起東西,趙恒按住,細看那竟是一些嬰兒的衣服,做得針腳細致,顯見用心不少,雖然年歲過久,但見錦鍛上的顏色依然豔麗如新。
趙恒心中已經有數,歎道:“你又想起那個孩子了?”
劉娥心中猶豫,反反複複,見了趙恒看到,反而有些退縮,隻道:“今天是那孩子的忌日,第一個忌日,我給他做了這些衣服,以後每年的忌日,我都給他上一柱清香,把這些拿出來看看。往年官家下朝的時候,我都已經收拾起來了。隻是今年心裏有些事,不免忘記了時間了。”
趙恒坐了一下,拿起一件繈褓,輕歎道:“這是朕的第一個孩子,竟沒能保全,此後朕的皇子們竟都不得保全,莫非是上天罰朕,沒能好好地保全你們母子?”
劉娥輕歎一聲,含淚笑道:“不,不怪你,三郎。我記得那時候,我痛不欲生,三郎你抱著我說,我們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你還要我給你再生十個八個孩子。”她想到當時的盼望,想到自己這些年來親手做這些衣服的期盼,心裏又痛楚起來,歎道:“若咱們的孩子還活著,今年該有二十多歲了。這會兒咱們就不是想著抱兒子,而是抱孫子了。媛妹懷上孩子的時候我不知道多高興,結果還是再失望了一回,再痛心了一回。我已經什麼都不求了,但求上天準我能夠再做一回母親,能親手抱一抱一個孩子,再親手為他做衣服讓他穿上。”
趙恒握著劉娥的手,隻覺得她雙手冰冷,不由地心痛如絞。
劉娥拭淚:“可恨這張太醫竟騙了我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來,我求醫問藥求神拜佛,總是還想著再能為三郎懷一個孩子。又哪裏知道,我自那一年小產之後,竟是不能再生育了。”
趙恒的手一緊,隻覺得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卻是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道從何說起,隻是歎了一口氣。
劉娥遙望前方,怔怔地道:“前些時候,我才逼問出這件事來。一旦知道這個事實之後,反而更是發瘋地想那個孩子……”
趙恒按住她,痛惜道:“夠了!小娥,原是朕想岔了,任何一個對皇後之位有企圖的女人生下孩子,都是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劉娥渾身一震,低下頭,眼角落下淚來,哽咽道:“臣妾隻盼著能早官家而去。若真有那一日,至少官家的江山有血脈傳承,臣妾便是身赴黃泉,心中無愧,也就夠了。”
趙恒緊握住劉娥的手,心痛不已:“不,朕絕不負你。”
站在身邊的雷允恭忽然道:“官家,其實也並非沒有辦法?”
趙恒一怔:“你有什麼辦法?”
雷允恭就道:“官家可知民間有個習俗叫‘借腹生子’?”
趙恒問他:“借腹生子?如何借?”
劉娥聽他說了這兩句,便明白了,斥道:“允恭,住口!”
她心裏其實甚是矛盾,聽了錢惟玉的話時,她是不以為意的,但是回到宮裏,卻又不由地越想越是心動。所以她才會翻出嬰兒舊衣,才會說那樣一段話。可是到趙恒說到“原是我想岔了”那番話時,又後悔起來。三郎真心待她,她又何忍用此心計。
雷允恭聽了錢惟玉的話,隻道劉娥已經動手,會依計接下去講,誰知道她居然會說出“身赴黃泉”這樣的話來,眼看大好機會就要錯失,就忍不住開口說了這話。他知道德妃心思猶豫是為何因,但身為奴才,有些事哪怕是主子怪罪,也要替主子去做的。他相信自己做得是對的。
趙恒見雷允恭猶豫,知其中有內情,按住劉娥,對雷允恭道:“允恭,你隻管大膽地說。”
雷允恭飛快地道:“民間有些人家薄有資產,夫妻因年老無後,又不願意納妾的,就典租一個貧窮人家能生養的婦人,住到家中來,一年兩載生下一個兒子。那生母拿了錢回家補貼家用,那戶人家得以繼承香火,那孩子雖非那大娘親生,但隻要瞞住了旁人,隻說是大娘所生。孩子與大娘便能母子情深,親密無間。”
趙恒不由心動,沉吟道:“朕今年已經四十多歲了,難道還真的能再生皇子?”
雷允恭笑道:“漢武帝六十三歲生漢昭帝,官家怕什麼?若真的再有宮人能夠為官家生下一個皇子來,這未曾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劉娥長歎一聲,不再阻止。
就聽得趙恒猶豫:“這、可是去哪裏找那能生養的貧寒婦人呢?”
雷允恭笑道:“哎喲,我的官家,這生的可是皇子,多的是人想生。我們隻需要挑選出可靠的人,等她懷孕之時,就對外宣布娘娘有孕。十個月後,孩子生下來,這移花接木自能神不知鬼不覺。”
趙恒凝神細思。
劉娥不安地:“官家,這不過是允恭胡思亂想,你不要當真。”
趙恒將劉娥抱在懷中,撫著劉娥的背,心中感歎。
他做皇帝這些年,帝王心術多少都是有一些的,就算是那些不驕的臣工們如今也都恭敬了。別人看著小娥如今脾氣剛強,隻道是這麼多年必是在他麵前裝模作樣,如今做了德妃才原形畢露,想來自己這時候必也是會後悔了。因此這些日子,不是沒有那些妃嬪在他眼前以恭謹的姿態晃來晃去,卻又畏著德妃,不敢太明顯。他看在眼中,卻隻覺得好笑。
就算小娥在世人麵前是強橫的,可在他眼中看來,卻依舊如初見麵的時候一樣,讓人憐惜。她永遠不知道,她真正讓他心動的,不是瓦肆初見麵時的玲瓏,也不是廂房獻歌時的嫵媚。而是在她初進王府時,他一邊教她識字讀書,一邊聽著她說起往事時,沒有悲號哀泣,沒有怨天尤人,隻有對於自己在生死一發躲過的慶幸,隻有對自己用盡所有力量而活下去的開心。
她的命太苦,這一路的摸爬滾打,他作為局外人聽著都是心驚膽戰的。那樣多的生死一線,那樣多的目睹死亡,那樣多的割舍與拋下,那樣多的動心忍性,當年她才十四歲時,就已經活了許多人幾輩子未經曆過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
她從地獄一般的地方爬出來,經曆過刀山劍雨、一路上厲鬼纏繞。她必須要這樣剛強心硬,必須要這樣的沒心沒肺,必須要這樣的永不回頭,必須是這樣的健忘與無情。他似乎看到她每走一步,都被命運撕下一層血肉,而她就是這樣忍著痛,不去留戀落下的殘肢,不去回望,不肯停下,所以才能夠一步步往前走,在殘軀裏頭生出新的血肉來。
她永遠是鮮靈靈的,活生生的,可這樣的鮮靈靈活生生,卻是經曆了脫胎換骨式的。
那時候他握著她的手時心裏就想,你這是把別人幾輩子沒受過的苦都受了。好吧,老天爺虧欠了你的,我給補上,必不再叫你受苦。你不會的,我教你,你沒有的,但凡我能給的,都給你。
可後來還是教她受苦了,她走了千山萬水,都活下來了,因著他,差點死了。她那樣有活力的人,因了他,沒了孩子。
從那以後她的笑容就少了,從那以後她的無畏和爽直,就有了猶豫和謹慎。
他用一生都還不了她。
這個孩子,是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