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棲鴉數聲哀叫中,他與我背道而馳,想不到一別數載,今日竟會在家宴席間與他再度重逢。
一時間遝雜思緒齊齊湧上心頭,吃在嘴裏的佳肴美味全若嚼蠟,我怔怔地看著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
君亦清……他,他可還怨懟我嗎?
這些年,他過得可好……
娘親見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個都已認不出來了嗎?也難怪你了,當年走的時候匆忙,又兼年幼。鐵牛你總該識得吧?他身旁坐著他家娘子,說來你也慣熟的,恰是咱們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鐵牛這些年一片誠心,終於娶得美人歸,如今他們伉儷情深,可謂佳偶天成,不失為一段佳話。弄影身邊坐的是她姐姐飛雪,這幾年出落得愈發好了,可比你這丫頭美得多了。啊!對了,君家寨少主人你總該記得吧?當年他入含章宮時你們就該見過了才是,怎不打個招呼?你小時候常和他一處頑皮呢。”
娘親輕觸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舉起手中的瓷杯,卻不知該敬向誰,君亦清諱莫如深地看著我,目光滾燙,我的指尖微顫,一滴酒潑出杯緣。
他的眉宇間看不出喜怒,隻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臉上,我望著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說不出的羼雜糾結,真真是五內俱焚,恨不能立時離開他的眼前。
席麵有些冷場,他驀地在唇邊挽起一抹優雅的淺笑,雙手端起瓷杯,對我敬道:“雲翊將軍重返王都,深為今上賞識,又喜迎小姐歸府,我敬小姐一杯。”
我訥訥地陪飲下杯中酒,他待身後的侍從重新斟上酒,複又舉起來向我敬道:“當年亦清能夠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宮神仙宮閣,全仗小姐力薦周全,亦清無以為報,再敬小姐一杯。”
一旁伺候的侍從伶俐,見他舉杯,也上前為我斟滿了酒,我舉起杯湊到唇邊,緩口飲下,酒雖不烈,但我喝得異常鬱悶,隻覺這酒仿佛刮喉的毒藥難以下咽。
我毫無疑義地連喝兩杯,他依舊再舉手中瓷杯,我腦中一片眩暈,隔著燈影看去,他唇邊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鋒還要尖銳,雙目炯炯鎖在我的眸間。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並綠川岡地青華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歸順醒月王朝,雲翊將軍隱姓埋名二十餘載苦心經營,為醒月國培植數萬精兵悍將,這些年也平服過不少邊疆禍事,鐵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騎尉。我三敬小姐,當年舍卻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綠川岡地的數萬男兒。”
他的話如霜劍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這第三杯酒,酒入愁腸,化作燃燒的熾焰,一下下灼燒淩遲著我的神智。
雖然早已明了美人爹爹的身份,但親耳聽君亦清說出口,心底依舊泛起幾絲晦澀。
原來……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卻將軍之尊出含章宮,是為了替公子蘭在綠川岡地培植勢力,更將我送入宮中,終助他得成夙願。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鎣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便是親生女兒,但為了江山和帝王,他依舊可以忍痛割舍,他當年送我坐上含章宮車時,對我欲言又止的神態,我此刻回憶依舊曆曆在目。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將我割舍掉!?
說什麼生生世世,白頭偕老,為什麼那人可以為我梳盡千尋青絲,卻又眼睜睜地看我刹那白發!?
他知不知道,那是我將情愛化作利刃,刺入自己的心口,方能斷情絕愛,徹底忘掉一切!?
他知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有多麼的痛?多麼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