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2 / 3)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歎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隻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賠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這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隻等他家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看見襲人淚痕滿麵,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曆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隻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漫。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隻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隻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人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麵,姑爺年紀略大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裏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隻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隻得忍住。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的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原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仆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隻知是賈母的侍兒,亦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鬆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