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3 / 3)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隻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麵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複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麵。”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複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煆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曆,又何以情迷至此,複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兩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曆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複原之理呢!”雨村聽著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隻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局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

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具盤飧,邀雨村共食。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隻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緲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說道:“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也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拱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麵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麵偈文後又曆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歎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複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複遺憾了。隻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係口謀衣之輩,那有閑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閑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複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接來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隻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隻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曆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誌,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麵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