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蛩不住鳴。
驚回千裏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
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
舊山鬆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小重山》嶽飛
獨上高樓,倚欄杆,望斷天涯路,有時“仰天長嘯”,有時亦禁不住“把欄杆拍遍”。“仰天長嘯”是豪情流露,“拍遍欄杆”是更深情的惆悵。
假使你身經百戰,戰功赫赫;假使你身為侯爵,官拜太尉;假使你的國家山河破碎,假使你屢受排擠,假使你是個忠義之士,那麼,這些榮譽帶來的隻能是惆悵。紹興七年(1137年),嶽飛正在前線收複失地,連戰連捷的時候,宋高宗啟用主和派秦檜為樞密使,主持與金議和相關事宜。紹興八年(1138年),宋金雙方的使者進行合議談判,聽聞這個消息,嶽飛氣憤地說:“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指秦檜)謀國不臧,恐貽後世譏。”而後作這首詞。據陳鬱《藏一話腴》:“武穆《賀講和赦表》雲:‘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故作詞雲:‘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蓋指和議之非也。”
“昨夜寒蛩不住鳴”,乍讀之下,仿佛老者或者少女懷春之語。夜半鍾聲響起時刻,聽到蟋蟀不停鳴叫。顯然,隻有心事重重、無眠之人才能注意到這樣的事情。其實,也不是這蟋蟀,原來嶽飛被夢驚醒。作者起身,來到房間外,看到寂靜的夜裏,除了朦朧的月亮和清晰的蟋蟀叫聲,再無其他。做的是什麼夢?為什麼要用這麼委婉淒涼的語調道出?
二十多年的征程,為了功名也好,為國家也罷,到此早已兩鬢斑白。“舊山”指的是家鄉的山。一年又一年,家鄉山上的鬆竹都老了,而家鄉還被金軍占據,無法歸家。我想將這樣的心情告訴瑤琴。可是,沒有知音?有誰會聽?
相傳“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琴”,子期知伯牙之音。子期死後,“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複為鼓琴者”。嶽飛引用知音的典故,直指宋廷偌大朝廷,文武千人,竟無人與自己一心!自己空有一腔收複失地,直搗黃龍,救黎民於水火,匡扶社稷於危難的誌向,這愁怎麼才能消除!更令人扼腕歎息的是,當他打到朱仙鎮,即將大功告成時,卻被12道金牌勒令退兵。嶽飛“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廢於一旦’”。他指的知音僅僅是同朝為伍的官員嗎?
當然不是!這裏的“知音少”,除了對主和派甚至主戰派的有些將領不信任、互相拆台的心涼,更是對宋高宗無收複中原之誌的寒心。
“知我者,謂我心憂。”終於,我們可以試著走進“武聖”嶽飛的內心世界。我們可以想象他聽到蟋蟀鳴叫的哀怨;我們可以想象他有多少心事欲“付瑤琴”;我們可以試著臆測嶽飛做的是什麼夢,竟讓他三更驚醒。他的夢正是無時無刻不關心的戰局。至此,這首詞才上升到精忠報國、壯誌難酬的高度。隻是,這個高度雖被外界評與《滿江紅》風格迥異,但他們卻不知道這兩首詞思想的一致。張惠言在《詞選·序》中說:“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小重山》沉鬱蘊藉的藝術手法正是以一種別樣的風景,讓我們看到嶽飛的文學才華。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們也不全然理解嶽飛的心情,就像我們不知道這個在戰場上披肝瀝膽的英雄,在夜半三更起來獨自繞著台階慢行的思考;就像我們看不穿那朦朧的月色一樣;就像我們從來不曾了解真正的曆史。
真正文學意義上來講,嶽飛不僅僅是個軍事家,更是個難得的詞人。雖然留下的詞不多,卻佳篇不少。文天祥說:“嶽先生,我宋之呂尚也。建功樹績,載在史冊,千百世後,如見其生。至於筆法,若雲鶴遊天,群鴻戲海,尤足見幹城之選,而兼文學之長,當吾世誰能及之。”誠然,縱使我們不看作者本人的身份,隻聽他吟唱《滿江紅》、《小重山》,也能體會出一個凡人麵對國仇家恨時的百感交集。《滿江紅》猶如一股狂風,席卷起人們內心的熱血;《小重山》卻像一首小曲,讓我們吟唱時青衫濕透,把欄杆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