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辛棄疾
如果和嶽飛的“弦斷誰聽”來作比,辛棄疾至少是慶幸的,因為他還有一個知音陳同甫。陳同甫,即陳亮,同甫是他的字。陳同甫是南宋婺州永康人,為人豪放,極具才氣,人稱龍川先生。據當時的閑話集《養屙漫筆記事一則》載: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的冬天,辛棄疾在帶湖山莊一代閑居。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辛棄疾在樓上遠眺,見一人策馬在大雪中飛奔,不一會兒就來到辛棄疾寓所前麵。可這個時候遇到一座小橋,陳亮策馬準備越過小橋,但亮三躍而馬三卻。“同甫怒,拔劍揮馬首”,提著馬首就走了過來。這一切都被辛棄疾看見,他非常吃驚,趕緊派人出來打探。這個時候陳亮已經到了辛棄疾家樓下,兩位英雄相見恨晚,遂成莫逆之交。
實際上,辛棄疾和陳亮早就在乾道年間經呂祖謙介紹相識,陳亮對北方起義而南歸的大英雄辛棄疾非常崇慕,而辛棄疾也對陳亮的才氣讚賞有加。此後,二人一直有書信往來。關於其偉大友誼,還有“鵝湖之會”之故事。
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陳亮從家鄉出發驅車八百多裏,拜訪辛棄疾並與之共商抗金大計,隨後二人共遊鵝湖,輪番把盞對飲,相約去拜訪朱熹。因為最終沒等到朱熹,陳亮滯留十餘日後向辛棄疾告辭回家。不料,在陳亮離去的第二天,辛棄疾又想起老朋友,覺得意猶未盡,便策馬抄近道進行追趕,但因為雪深道路太滑才不得不作罷。在半路驛館休息時,辛棄疾突然聽到有人吹笛,笛聲甚是悲壯,便回憶起和陳亮的十餘天相處,不覺間寫下《賀新郎·把酒長亭說》來懷念朋友。陳亮回家收到辛詞後,又和《賀新郎·老去憑誰說》一詞寄給辛棄疾。隨後二人皆以《賀新郎》為題互寄詞作達五首之多,被傳為一時佳話。
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年)秋,辛棄疾被委任為福州知府、福建安撫使等職,而始終堅持抗戰的陳亮也被光宗欽點為狀元,辛棄疾則作這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來與好友共勉。
顯然,早已年過半百的稼軒,隻能借酒憶起崢嶸歲月,當年南歸之時壯烈的戰場借助酒精再次清晰地浮現在這位老人的眼前。眼裏看到的是斬敵首於亂軍的寶劍,耳聽得連營中緊急的號角,腦海中浮現當年將士們在軍旗下一起分食烤熟的牛肉,高唱那壯闊的軍歌,觀看在秋季沙場點兵的場麵……哎,這些日子一去不返嘍!
不過,他還可以想象,想象著有一匹皇叔玄德的的盧寶馬和霹靂般的射箭技藝,這樣他便可以直奔戰場,統一華夏,了卻君的心事,也讓自己的名字永垂青史,代代相傳。可是,想著想著,眼前怎麼又出現了一個白發的老頭!
拋卻這首詩的藝術性,諸如句法、平仄、韻腳上的恰當和八百裏分麾下炙、的盧飛快等典故,在內容上,一個“夢回”,將半生軍旅生涯深深喚起,可醒來卻是“鏡中衰鬢已先斑”,這是一種怎樣的悲涼!東坡如是,放翁如是,如今稼軒先生也是等得白首也難酬壯誌!你舉酒屬客如何?你知音難覓奈何?你把欄杆拍遍又能如何?高中狀元又如何?能改變這頹廢的局勢嗎?
這首為陳同甫賦的“壯詞”究竟是在表達什麼?相互勉勵?壯誌難酬?也不盡然。相互勉勵,為何長歎白發叢生;壯誌難酬為何稱為“壯詞”寄給高中狀元的老友。依我看來,這倒像東坡寄友人之語:“近卻頗作小詞……嗬嗬!……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當然,不僅僅是賞詞這麼簡單。偉大的詞作,需要懂其內在的人。《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中意味,以陳亮之聰慧,或體會盡然。
無論如何,我們會深深記得21歲率2000民眾參加抗金義軍,生擒叛徒張安國,回歸南宋,多次提出強兵複國的辛棄疾和這個一生為恢複中原而努力的友人。不幸的是,陳亮被點為狀元後尚未到建康府赴任,就匆匆撒手人寰,這首《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也成為這對偉大朋友最後的交流。在19年後,辛棄疾也憂憤而卒,據說,辛棄疾臨終時還大呼:“殺賊!殺賊!”在我看來,他更有可能喊“收複!收複!”
曆史塵埃淹沒一切,鵝湖還在否?當年稼軒所追同甫路,仍阻人麼?唯有五首《賀新郎》和這《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亙古不變地聳立在浩渺宋詞中,催人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