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雨更大了,還時時地聽見輕雷。小小非常地懊喪:後門的小溪,是好幾天沒有去了,故事說盡了,家裏沒有什麼好玩的,想來想去,漸漸入夢———夢見帶著妹妹,走進很深的樹林裏,林中有一個大湖。湖邊迎麵走來一個白衣的女子,似乎是雪花公主。她手裏提著一個大籠子,裏麵有許多麻雀,正要上前,眼前一亮,便不見了。
開了眼,陽光滿室,天晴了,他還不信,起來一看,天青得很,枝上的小鳥不住地叫著;庭中注著很深的雨水,風吹得粼粼的,他心裏喜歡,連忙穿起衣裳,匆匆地走出去———夢也忘了。
妹妹自己坐在廊上,揉著眼睛發怔,看見他便笑說:“哥哥,天晴了!”小小拍手笑道:“可不是!你看院子裏這些雨水,———我敢下去。”妹妹笑著看他,他便脫鞋和襪子,輕輕地走入水裏,一麵笑道:“涼快極了,隻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他慢慢地跑起來,隻聽見腳下水響。妹妹走到廊邊道:“真好玩,我也下去。”小小俯著身子,撩起褲腳,說:“你敢你就下來,我們在水裏跳圈兒。”妹妹笑著便坐在廊上,剛脫下一隻襪子,母親從屋裏出來看見,便道:“可了不得!小小,快上來罷,你隻管帶著妹妹淘氣!”妹妹連忙又將襪子穿上。小小卻笑著從廊上拿了鞋襪,赤著腳跑到浴室裏去。
飯後母親說大家出去散散心。嬸嬸隻懶懶的,禁不住妹妹和小小的攛掇勸說,隻得隨同出去。先到了公園,母親和嬸嬸進了一處“售品所”;小小和妹妹卻遠遠地跑開去,在水邊看了一會子的浴鴨,又上了小山。雨後的小山和樹林都青潤極了;山後籬內的野茉莉,開得嶄齊,望去好似彩雲一般。池裏荷花也開遍了,水邊係著一隻小船。兩個人商量著,要上船玩去;正往下走,隻見母親在山下亭中招手叫他。
到了亭前,隻見嬸嬸無力地倚著亭柱坐著,眼中似有淚痕。妹妹連忙走過去,一聲兒不響地倚在嬸嬸懷裏。母親悄聲說:“我們回去罷,嬸嬸又不好過了。”小小隻得喏喏地隨著一同出來。
車上小小輕輕地問:“嬸嬸為什麼又哭了?”母親道:“嬸嬸看見我替你買了一頂小草帽,看那式樣很好,也想買一頂給萱哥。忽然想起萱哥死了,便又落淚,我們轉身就出來了。———你看母親愛子的心,是何等的深刻!”母親說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小小也默然無語。
前麵嬸嬸的車,停在糖果公司門口,嬸嬸給妹妹買了兩瓶糖,又給他兩瓶。小小連忙謝了嬸嬸,自己又買了一瓶香蕉油。妹妹問:“買這個做什麼?”小小笑道:“回家做冰激淩去!”
到家嬸嬸又隻懶懶的。妹妹便跟嬸嬸睡覺去了。小小自己一人跑來跑去,尋出冰激淩的桶子來,預備著明天要做。
黃昏時妹妹醒了,睡得滿臉是汗,隻說熱;母親打發她洗了澡,又替她洗了頭發,小小便拿過一把大扇子,站在廊上用力地替她扇著。妹妹一麵撩開拂在臉上的頭發,一麵笑說:“不要扇了,我覺得冷。”小小道:“如此我們便到門外去,樹下有風,吹一會兒就幹了。”兩個人便出來,坐在樹根上。
暮色裏,新月掛在柳梢———遠遠地走來一個綠衣的郵差。小小看見便放下扇子,跑著迎了上去,接過兩封信來。妹妹忙問:“誰來的信?”小小看了,道:“一封是父親的,一封許是叔叔的。你等著,我先送了去。”說著便進門去了。
一轉身便又出來;妹妹說:“我父親來信,一定是要接我們走了。”小:“我不知道———你如走了,我一定寫信給你,我寫著‘宋妹妹先生’,好不好?”妹妹笑說:“我的學名也不是叫妹妹,而且我最不喜歡人稱我‘先生’,我喜歡人稱‘女士’。平日父親從南邊來信,都是寄給我,也是稱我‘女士’。”小:“那也好,你的學名是什麼?”妹妹不答。
小小兩手弄著扇子的邊兒,說:“我父親到英國去了一年多了,差不多兩個禮拜就有一封信,有時好幾封信一齊送來。信封上寫著外國字,我不認得,但母親說,上麵也都是我的名字。”妹妹道:“你為什麼不跟伯伯到英國去?”小小搖頭道:“母親不去,我也不去。我隻愛我的國,又有樹,又有水。我不愛英國,他們那裏盡是些黃頭發藍眼睛的孩子!”妹妹說:“我們的先生常常說,我們也應當愛外國,我想那是合理的。”小小道:“你要愛你就愛,橫豎我隻有一個心,愛了我的國,就沒有心再去愛別國。”妹妹一麵撫著頭發,說:“一個心也可以分做多少份兒,就如我的一個心,愛了父親,又愛了母親,又愛了許多的……”這時小小忽然指著天上說:“妹妹!快看!”妹妹止住了,抬頭看時,一個很小的星,拖著一片光輝,橫過天空,直飛向天末去了。
天漸漸地黑了,他們便進去。搬過兩張矮凳子,和一張大椅子,在院子裏吃著晚飯。母親在後麵替妹妹通開了頭發,鬆鬆地編了兩個辮子。小小便道:“有頭發多麼麻煩!我天天早起就不用梳頭,就是洗頭也不費工夫。”妹妹一麵吃飯,說:“但母親說頭發有一種溫柔的美。”小小點頭說:“也是,不過我這樣子,即或是有頭發,也不美的。”說得嬸嬸也笑了。
第二天早起,小小便忙著打發趙媽洗那桶子,買冰和鹽要做冰激淩。母親替他們調好了材料,兩個便在院裏樹下搖著。
小小一會一會地便揭開蓋子看看,說:“好了!”一看仍是稀的。妹妹笑道:“你不要性急,還沒有凝上呢,盡著開蓋,把鹽都漏進去了!”小小又舀出一點來,嚐了嚐說:“沒有味兒,太淡了,不如把我的糖,也拿幾塊來放上。”妹妹說:“好。”於是小小放上好些的橘子糖,又把那一瓶香蕉油都倒了進去。末了又怕太甜了,便又對上些開水。
妹妹紮煞著兩隻濕手,用袖子拭了臉上的汗,說:“熱得很,我不搖了!”小:“等我來,你先坐在一邊歇著。”
搖了半天,小小也乏了,便說:“一定好了,我們舀出來吃罷。”妹妹便盛了出來,嚐了一口,半天不言語。小小也嚐著,卻問妹妹說:“好吃不好吃?”妹妹笑道:“不像我們平常吃的那味兒,帶點酸又有些鹹。”小小放下杯子,拍手笑道:“什麼酸鹹?簡直是不好吃!算了罷,送給趙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