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地收拾起來,小小用衣襟自己扇著,說:“還是釣螃蟹去有意思,我們搖了這半天的冰激淩,也熱了,正好樹蔭底下涼快去。”妹妹便拿了釣竿,挑上了餌,出到門外。小:“你看那邊樹下水裏那一塊大石頭,正好坐著,水深也好釣;你如害怕,我扶你過去。”妹妹說:“我不怕。”說著便從水邊踏著一塊一塊的石頭,扶著釣竿,慢慢地走了上去。
雨後溪水漲了,石上好像小船一般,微風吹著流水,又吹著柳葉。蟬聲聒耳。田壟和村舍一望無際。妹妹很快樂,便道:“這裏真好,我不想回去了!”小小道:“這塊石頭就是我們的國,我做總統,你做兵丁。”妹妹道:“我不做兵丁,我不會放槍,也怕那響聲。”小:“那麼你做總統,我做兵丁———以後這石頭隨水飄到大海上去,就另成了一個世界。”妹妹道:“那不好,我要母親,我自己不會梳頭。”小小道:“不會梳頭不要緊,把頭發剪了去,和我一樣。”妹妹道:“不但為梳頭,另一個世界也不能沒有母親,沒有了母親就不成世界。”小小道:“既然這樣,我也要母親,但這塊石頭上容不下。”妹妹站了起來,用釣竿指著說:“我們可以再搬過那一塊來……”
上麵說著,不提防雨後石上的青苔滑得很,妹妹沒有站穩,一跤跌了下去。小小趕緊起來拉住,妹妹已坐在水裏,釣竿也跌折了。好容易扶著上來,衣裳已經濕透,兩個人都嚇住了。小小連忙問:“碰著了哪裏沒有?”妹妹看著手腕說:“這邊手上擦去了一塊皮!這倒不要緊,隻是衣裳都濕了,怎麼好?”小小看她驚惶欲涕,便連忙安慰她說:“你別怕,我這裏有手巾,你先擦一擦;我們到太陽底下曬著,一會兒就幹了。如回家換去,嬸嬸一定要說你。”妹妹想了一想,隻得隨著他到岸上來。
小小站在樹蔭下,看妹妹的臉,曬得通紅。妹妹說:“我熱極,頭都昏了。”小:“你的衣裳幹了沒有?”妹妹扶著頭便說:“哪能這麼快就幹了!”小小道:“我回家拿傘去,上麵遮著,下麵曬著就好了。”妹妹點一點頭,小小趕緊又跑了回來。
四下裏找不著傘,趙媽看見便說:“小小哥!你找什麼?媽媽和嬸嬸都睡著午覺,你不要亂翻了!”小小隻得悄悄地說與趙媽,趙媽驚道:“你出的好主意!曬出病來還了得呢!”說著便連忙出來,抱回妹妹去,找出衣裳來給她換上。摸她額上火熱,便衝一杯綠豆湯給她喝了,挑些“解暑丹”給她聞了,抱著她在廊下靜靜地坐著,一麵不住地抱怨小小。妹妹疲乏地倚在趙媽肩上,說:“不幹哥哥的事,是我自己摔下去的。”小小這時隻呆著。
晚上妹妹隻是吐,也不吃飯。嬸嬸十分著急。母親說一定是中了暑,明天一早請大夫去。趙媽沒有說什麼,小小隻自己害怕。———明天早上,妹妹好了出來,小小才放了心。
他們不敢出去了,隻在家裏玩。將扶著牽牛花的小竹竿兒,都拔了出來,先紮成幾麵長方的籬子。然後一麵一麵地合了來,在樹下牆陰裏,蓋了一個小竹棚,也安上個小門。兩個人忙了一天,直到上了燈,趙媽催吃晚飯,才放下一齊到屋裏來。
母親笑說:“妹妹來,小小可有了伴兒了,連飯也顧不得吃,看明天叔叔來接了妹妹去,你可怎麼辦?”小小隻笑著,桌上兩個人還不住地商議做棚子的事。
第二天恰好小小的學校裏開了一個“成績展覽會”,早晨先有本校師生的集會,還練習唱校歌。許多同學來找小小,要和他一塊兒去。小小惦著要和妹妹蓋那棚子,隻不肯去,同學一定要拉他走。他隻得囑咐了妹妹幾句,又說:“午後我就回來,你先把頂子編上。”妹妹答應著,他便和同學去了。
好容易先生們來了,唱過歌,又亂了半天;小小不等開完會,自己就溜了出來。從書店經過,便買了一把綢製的小國旗,興興頭頭地舉著。進門就喚:“妹妹!我買了國旗來了,我們好插在棚子上……”趙媽從自己屋裏出來,笑道:“妹妹走了。”小小瞪她一眼,說:“你不必哄我!”一麵跑上廊去,隻見母親自己坐在窗下寫信,小小連忙問:“妹妹呢?”母親放下筆說:“早晨叔叔自己來接,十點鍾的車,嬸嬸和妹妹就走了。”小小呆了,說:“怎麼先頭我沒聽見說?”母親說:“昨晚上不是告訴你了麼?前幾天叔叔來信,就說已經告了五天的假,要來把家搬到南邊去———我也想不到他們走得這麼快。妹妹原是不願意走的,嬸嬸說日子太短促了,他們還得回去收拾去,我也留他們不住。”小:“怎麼趙媽也不到學校裏去叫我回來?”母親說:“那時大家都忙著,誰還想起這些事!”說著仍自去寫信。小小站了半天,無話可說,隻得自己出來,呆呆地在廊下拿著國旗坐著。
下午小小睡了半天的覺,黃昏才起來;胡亂吃過飯,自己悶悶地坐在燈下———趙媽進來問:“我的那把剪刀呢?”小小道:“我沒有看見!”趙媽說:“不是昨天你和妹妹編籬子,拿去剪繩子麼?”小小想起來,就說:“在那邊牆犄角的樹枝上掛著呢,你自己去拿罷!”趙媽出去了,母親便說:“也沒見你這樣的淘氣!不論什麼東西,拿起來就走。怪道昨天那些牽牛花東倒西歪的,原來竹子都讓你拔去了。再淘氣連房子還都拆了呢!妹妹走了,你該溫習溫習功課了,整天裏隻顧玩,也不是事!”小小滿心裏惆悵抑鬱,正無處著落,聽了母親這一番話,便借此伏在桌上哭了,母親也不理他。
自己哭了一會兒,覺得無味,便起來要睡覺去。母親跟他過來,替他收拾好了,便溫和地撫著他說:“好好地睡罷,明天早起,我教給你寫一封信給妹妹,請她過年再來。”他勉強抑住抽咽答應著,便自己臥下。母親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想他睡著,便撚暗了燈,自己出去。
他重新又坐了起來,———窗外好亮的月光嗬!照見了庭院,照見滿地的牽牛花,也照見了牆隅未成功的竹棚。小門還半開著,頂子已經編上了,是妹妹的工作……
他無聊地掩了窗簾,重行臥下。———隱隱地聽見屋後溪水的流聲淙淙,樹葉兒也響著,他想起好些事。枕著手腕……看見自己的睡衣和衾枕,都被月光映得潔白如雪,微風吹來,他不禁又伏在枕上哭了。
這時月也沒有了,水也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竹棚也沒有了。這一切都不是———隻宇宙中寂寞的悲哀,彌漫在他稚弱的心靈裏。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原載《月報》1922年第13卷第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