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的一年(1 / 3)

他和他的小姊姊對坐在石階上。小姊姊隻低著頭織絨襪子。他左手握著絨線球,右手抽著線兒,呆呆地坐著。戀家惜別的心緒,也和這絨線般,牽挽不斷地抽出來,又深深密密地織入這襪子裏。

十三歲的年紀,就要離家遠去,自然是要難受的。然而他是個要強的孩子,抵死也不肯說戀家不去的話。隻因他不肯說出,他的眼淚隻往心裏流,加倍地刺傷他的心。

當他去投考大學附中的時候,他父親不過是帶他去試一試罷了,不想到竟取上,名次又列得很高,他自己非常的喜歡。母親說他太小,取上也罷了,不去也使得;離家太遠了,自己也難受,家裏也不放心。父親也是這麼說。他自己卻堅執要去,說男兒誌在四方,豈可坐失機會!他小姊姊也說是去好。兩個小孩子,一吹一唱,高興得了不得。他父親和朋友們談起,他們都著實誇獎他;又說那大學的進學考,限製得很嚴,難得取上了,不去很可惜。———商量的結果,還是定了要去。

他母親忙著替他收拾這個,預備那個。小姊姊也不和他打架了,成日裏兩個人廝守著,又將自己最愛的一管自來水筆,也送給他———他們為這一管筆曾拌了一回嘴,至終被他小姊姊得去了,現在又無條件地送給他,他倒覺得不好意思。

———小姊姊隻比他大一歲,所以在他們的稱呼上,都加上個“小”字。———

離著動身的日子,隻有三天了。他漸漸地覺得難受起來,小姊姊也是如此,隻是他們都不說出。小姊姊要替他織一雙絨襪子,織了三天才成了一隻。

這時父親和一位年輕的朋友,從外院進來。小姊姊隻管低著頭,他也裝作沒有看見。等他們一齊進入客室,小姊姊和他同時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父親在客室裏喚他。他連忙放下線球,走了進去。父親說:“這是大學教授周先生,後天你便跟他一塊兒走,周先生好照應你。”他便鞠了一躬。周先生看著他,和他談幾句話。他站了一會兒,搭訕著又走出來。

小姊姊悄聲問:“叫你進去做什麼?”他說:“叫我去見周先生,後天和他一塊去。”小姊姊說:“是大學的周先生麼?他的夫人我認得,是個很好看的……”

父親同客人又出來了。他便站起來。小姊姊隻得也鞠了一躬。

吃飯的時候,母親笑著說:“你要走了,叫你父親帶你和小姊姊出去玩一玩罷。”他搖一搖頭說:“我不去,隻在家裏便好,出去又煩得慌。”小姊姊說:“我那襪子還沒織完呢。”父親說:“等你織完,他也畢業回來了。”母親不覺笑起來。

他在家裏也忙了兩天。有些東西,小姊姊一定要他帶去玩,他一定要留在家裏。母親看了笑說:“有現在的相讓,當初又何苦為這些東西生氣?”他們都笑著,一麵隻管忙忙的,丟下這個,拾起那個。

這一天晚上,母親叫他到屋裏去,打開箱子叫他看,說:“這邊是夾衣服,這邊是棉衣服,天氣一冷,千萬記著換上;這底下是被單……”他隻管點頭答應著。父親站在一邊笑著說:“你不必吩咐,他哪裏記得這許多?橫豎冷了,也一般的知道穿。”這時小姊姊從自己屋裏進來,說:“好容易趕完這雙襪子了,放在這邊角裏,你可記著。”放下了襪子,又說:“這是信封,都貼上郵票了。”他接過來說:“我已有了不少的信封了,做什麼又給我?”一看那十二個封麵上都已寫好了,都是他小姊姊的名字,他隨手也放入箱子裏。

仆人進來,將幾件行李都捆好了。母親和父親又囑咐他好些話。他這時真是傷心了,幾乎撐不住,心想不如小姊姊也和我打架,家裏的人都不理我,我去倒覺得無有牽掛,這樣真是太叫人難受。父親看出來了,便說:“你們早去睡覺罷,明天早車是七點鍾的,還要早起呢。”母親說:“可不是還得先到周先生那裏,李媽!叫他們明天早飯早一點開。”李媽答應著。他和小姊姊便出來了。

兩個人又坐在台階上,小姊姊說:“你到那裏就寫信回來;年假是什麼時候放的,也早幾天告訴我。”屋內的燈光,從竹簾子裏射將出來,人影在地,小貓從廊下慢慢地走入他懷裏。他一麵撫著小貓,一麵說:“我走了,你可寂寞了。”小姊姊說:“我還有幾天也就上學了,不過放學回來,也是……”這時母親在屋裏又一疊連聲,催他去睡。他放下小貓站了起來,小姊姊也自回屋裏去了。

他走入屋裏,桌上都空了,開了燈坐了一會兒,心裏隻亂亂的。躡著腳又走出來,院中無人,對麵小姊姊屋裏,燈已經滅了。走了幾轉,才進去臥下。心裏猜想到校後情形如何?功課怎樣?同學多少?想了半天,正蒙矓欲睡,忽聽得外麵叫門,又聽見隔壁黃家開門了。他重行臥下,睡魔又走了,翻來覆去,以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

第二天五點鍾,他就醒了,開了門放進小貓來,在地下玩了一會兒。聽見李媽在院子裏和母親說話,就走進母親屋裏,坐在一邊,看著母親梳頭,心中萬分難過,似乎盼望母親留他不去才好。母親抬頭看見,問道:“怎麼樣?你怎麼起得這麼早?”這時他萬禁不住了,便掏出手絹兒捂著臉,嗚咽著哭了起來。母親看著他也不言語。一會兒李媽進來,他連忙伏在桌上,不做一聲。

早飯開來了,他也吃不下去,胡亂用了一點。看時辰鍾已經六點,自己穿起長衣。仆人進來將行李搬出去。母親交給他幾張票子,說:“打車票的錢在裏麵,交給周先生罷。其餘的留著在車上買點心吃,你今早沒有吃飽。別的錢父親都交給周先生了,他自然會給你的。”他含著淚點一點頭。一會兒車來了;母親說:“走罷,父親還沒起來,不必告辭了。”他便走下台階。母親站在廊上喚道:“小姊姊呢?小弟弟要走了!”小姊姊在屋裏應了一聲,他便到小姊姊門口,低低地叩道:“小姊姊,我可以進來麼?”門開了,床上衾枕還散亂著,小姊姊穿著睡衣,站在鏡台前,攏著頭發。回頭看見他,便道:“你要走了麼?”他又點一點頭,回身便走。小姊姊也不再言語。隻有李媽送到門口,仆人就和他一同上車。

街上行人熙熙地來往,他想:“他們也有的是和我一般的離家遠去麼?”他心裏隻亂亂的,不住地擦著眼淚。

車停在一所洋樓的門口,許多的行李堆在階邊。幾個同學站在階上,周先生也在中間,看見他來了,便笑道:“你來正好,和他們一塊兒走罷;我還有些事未了,打算晚車去呢!”他不覺為難起來,半天沒有言語。周先生看他躊躇,便道:“你要是喜歡和我一同走,行李先放在這裏,你下午四點再來罷。”他又喜歡了,連忙點頭說好。看著行李搬下去,便又坐上車和仆人一同回來。

他覺得滿街的太陽,牆上貼著許多的花花綠綠的廣告,來時竟沒有看見。

到了家,跳下車來,跑了進去。李媽在院子裏,先看見了,驚道:“少爺怎麼又回來了?”他笑著點一點頭,也不答話。走進上房,見過了父母,說明了;便問:“小姊姊呢?”母親笑道:“你走了以後,她也沒有吃飯,就到黃家去了。”他便回身出來,走到黃家門口。小姊姊和兩個孩子正在院子裏玩,抬頭看見他,連忙走出來。他笑說:“我不去了。”小姊姊看著他道:“胡說,你騙我呢?”他說:“下午才走,我們先回家玩去。”說話之間,他看見小姊姊的眼圈邊,餘紅未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