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聽到這裏,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說:“聽說你姨母家裏的人,都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地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英雲搖頭道:“不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說我美麗大方,足以誇耀戚友。第二便是因為我的性情溫柔婉順,沒有近來女學生浮囂的習氣。假如我要十分地立異起來,他們喜悅我的心,便完全地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我想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為其難者’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地將我安置在這個黑暗的家庭裏,要我去整頓去改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裏,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要緊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們聯絡,慢慢地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裏。無奈我姨父很不願意我們談到新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於‘科學遊戲’的興味,遠不如聽戲遊玩。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這酒食征逐的旋渦,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書,要休息清淨我的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來。我想這家裏一切的現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都不知是落個什麼結果呢。”這時英雲說著,又淚如雨下。我說:“既然如此,為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英雲道:“姨母原是十分地不願意,她說我們家裏,又不靠著你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裏和我做伴。孝順我,便更勝於掙錢養活我了。我說:‘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工夫,中學畢業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業便也有個收束。並且同學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侍奉你老人家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還是姨夫答應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校,和你們相見,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終日坐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為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不過是要過這一年較快樂清淨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冰心嗬!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說到這裏,英雲又幽咽無聲。我的神經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著她說:“英雲!你不要……”這時樓上的百葉窗忽開了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裏?到了你答詞的時候了。”我正要答應,英雲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我隻得撇了英雲走上樓去。
我聆了英雲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隻無精打采地說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雲已經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地坐著。
第二天早晨七點鍾,英雲便叩門進來,麵色非常的暗淡。手裏拿著幾本書,說:“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看完了,謝謝你!”說著便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打扮好了,便說:“你現在就要走嗎?”英雲說:“是的。冰心!我們再見罷。”說完了,眼圈一紅,便轉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隻站在門口,等到她的背影轉過大樓,才悵悵地進來。咳!數年來最知心的同學,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一年多了,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地把英雲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起她的事情。因為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現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的話。
敬愛的冰心嗬!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麼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隻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地活動著!我和淑平的責任和希望,都並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鬥,你要曉得你的機會地位,是不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社會”。
二十七夜三點鍾英雲
淑平嗬!英雲嗬!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地鼓勵我。要使我不負死友,不負生友,也不負我自己。
秋風仍舊颯颯地吹著,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地下著,瓶子裏的桂花卻低著頭,好像惶惶不堪地對我說:“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說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也是‘秋雨秋風愁煞人’的了。”
(原載1919年10月30日—11月3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