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英雲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們都異口同聲地誇獎,說她有“婉若遊龍、翩若驚鴻”的態度。隨後有雅琴說了歡送詞,畢業生代表的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多種,出得禮堂門來,隻見月光如水,同學們便又在院子裏遊玩。我和英雲一同坐在台階上,說著閑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吹著,衣袂飄舉。英雲一麵用手撩開額上的頭發,一麵笑著說著:“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了。”我不禁好笑,便道:“畢了業又算得了什麼。”英雲說:“不是說算得什麼,不過離著服務社會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近了。要試試這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以後,你還想入大學麼?”英雲點首道:“這個自然,現在中學的畢業生,車載鬥量,不容易得社會的敬重。而且我年紀還小,閱曆還淺,自然應當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問,為將來的服務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我和英雲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著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地動搖。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著,這月也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節,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著我們。英雲今晚十分的喜悅,時時的微笑,也問我道:“世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似乎沒有。”英雲說:“最快樂的時代,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大。”我點一點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大的。”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隻是不敢說出,恐怕打消了英雲的興趣。唉!現在追想起來,也深以當時不說為然。因為那晚上英雲意滿誌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沒有得著英雲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怪她。
秋季上學的頭一天,同學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生,禮堂裏都坐滿了。我走進禮堂,便四下裏找英雲,卻沒有找著。正要問雅琴,忽然英雲從外麵走了進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去同她說話。這時有幾個同學笑著叫她道:“何太太來了。”我吃了一驚。同時看見英雲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對那幾個同學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說。我慢慢地過去,英雲看見我隻慘笑著點一點頭,顏色更見淒惶。我也不敢和她說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禮,我便拉著雅琴,細細地打聽英雲的事情。雅琴說:“我和她的家離得不遠,所以知道一點。暑假以後,英雲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說是聘給她的表兄,名叫士芝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裏極其闊綽。英雲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她好的。對於英雲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隻曉得她很不願意人提到這件事。”
從此英雲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說了。成天裏沉沉靜靜地坐在自己座上,足跡永遠不到球場,讀書做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願意和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們說:“英雲出閣以後,老成得多了。”又有人說:“英雲近來更苗條了。”我想英雲哪裏是老成,簡直是“心死”。哪裏是苗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地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談話。也不敢細問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麵便和她生分了許多,並且她的態度漸漸地趨到消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了。
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為英雲的態度大大地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損失,在功課一方麵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並且別的同學,總不能像英雲這樣的知心,便又少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心中總是存著快樂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目前一點的苦痛,也便不以為意了。
四
我們的畢業式卻在上午十點鍾舉行,事畢已經十二點多鍾。吃過了飯,就到雅琴屋裏。還有許多的同學,也在那裏,我們便都在一處說笑。三點鍾的時候,天色忽然昏黑,一會兒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著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跳進屋裏來,我們便趕緊關了窗戶,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鍾,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吹著,好像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今天的餞別會,絕不至於減了興趣了。”
開會的時候,同學都到齊了。畢業生裏麵,卻沒有英雲。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眾人道歉,說她有一點不舒服,不能到會。眾人也隻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遊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排得很整齊,我們都極其快樂。滿堂裏都是歡笑的聲音,隻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我想是這堂裏,人太多了,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地對雅琴說:“我有一點頭暈,要去疏散一會子,等到畢業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她答應了。我便輕輕地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吹著,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雲隙裏轉了出來。因為是雨後天氣,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雲來,白衣坐幽女。”不禁毛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籲歎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草墊上,果然坐著一個白衣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欄杆再看時,月光之下,英雲抬著頭微笑著:“不要緊的,是我在這裏坐著呢。”我定了神便走下台階,一麵悄悄地笑道:“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雅琴說你病了,現在好了嗎?”英雲道:“我何嚐是病著,隻為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願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又生了感觸,便也不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兒,英雲便歎一口氣說:“月還是一樣的月,風還是一樣的風,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皎潔,去年今夜的風,便吹麵不寒,好像助我們的興趣。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暗淡,這風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淒感呢?”我說:“它們本來是無意識的,千萬年中,偶然地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們很有同情,其實都是我們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雲點首道:“我也知道的,我想從今以後,我永遠不能再遇見好風月了。”說話的聲音,滿含著淒慘。———我心中十分的感動,便懇切地對她說道:“英雲———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到底為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的,你能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這時英雲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我不禁又難受又後悔,隻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兒,她才漸漸地止住了,便說:“冰心!你和我疏遠的原故,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後,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在半年前,將我許給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後。我知道以後,所有的希望都絕了。因為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裏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全的一個舊家庭。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為姨母家裏很從容,我將來的光景,是絕沒有差錯的,並且已經定聘,也沒有反複的餘地了。”這時英雲暫時止住了,一陣風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向英雲說:“你覺得涼嗎?我們進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覆去地弄那一塊濕透的手巾,一麵便又說:“姨母家裏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幾個,都和士芝一塊兒在家裏念一點漢文,學作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幾乎連地圖上的東西南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說了。並且紈絝公子的習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並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這樣家庭教育,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遊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危險不過的,便極意地勸他出去求學。他卻說:‘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到衣食嗎?’仍舊洋洋得意地過這養尊處優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我姨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施,都是可笑不過的。有一天我替她記賬,月間的出款內,奢侈費,應酬費,和廟寺裏的香火捐,幾乎占了大半。家庭內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牌聽戲。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樂境。姨母還叫我學習打牌飲酒,家裏宴會的時候,方能做個主人。不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製,總是不願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說我也不怕忌諱。必須濃裝豔裹,抹粉塗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裏的瑣屑事情,都不叫我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媼代勞。‘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隻是熏香坐’,便是替我寫照了。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比美國總統夫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在叫我羞見故人,也隻得終日坐在家裏。五月十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得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裏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地摒絕,我所不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地進行。像這樣被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