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2 / 3)

化卿便一疊連聲叫劉貴,劉貴慌忙答應著,垂著手站在簾外。化卿罵道:“無用的東西!我叫你去接他們,為何隻接回一個來?難道他的話可聽,我的話不可聽麼?”劉貴也不敢答應。化卿又說:“明天早車你再走一遭,你告訴大少爺說,要是再不回來,就永遠不必回家了。”劉貴應了幾聲“是”,慢慢地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進來,笑著說:“二少爺年紀小,老爺也不必和他生氣了,外頭還有客坐著呢。”一麵又問穎石說:“少爺穿得這樣單薄,不覺得冷麼?”化卿便上下打量了穎石一番,冷笑說:“率性連白鞋白帽,都穿戴起來,這便是‘無父無君’的證據了!”

一個仆人進來說:“王老爺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們也慢慢地自去打牌,屋裏又隻剩姊弟二人。

穎貞歎了一口氣,叫:“張媽,將地下打掃了,再吩咐廚房開一桌飯來,二少爺還沒有吃飯呢。”張媽在外麵答應著。穎石搖手說:“不用了。”一麵說:“哥哥真個在醫院裏,這一兩天恐怕還不能回來。”穎貞道:“你剛才不是說被幹事部留下麼?”穎石說:“這不過是一半的緣由,上禮拜六他們那一隊出去演講,被軍隊圍住,一定不叫開講。哥哥上去和他們講理,說得慷慨激昂。聽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長惱羞成怒,拿著槍頭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紮了一下,當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時……”穎石說到這裏,已經哭得哽咽難言。穎貞也哭了,便說:“唉,是真……”穎石哭著應道:“可不是真的麼?”

明天一清早,劉貴就到裏院問道:“張姐,你問問大小姐有什麼話吩咐沒有。我要走了。”張媽進去回了,穎貞隔著玻璃窗說:“你告訴大少爺,千萬快快地回來,也千萬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爺又要動氣。”

兩天以後,穎銘也回來了,穿著白官紗衫,青紗馬褂,腳底下是白襪子,青緞鞋,戴著一頂小帽,更顯得麵色慘白。進院的時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兒玩。穎石看見哥哥這樣打扮著回來,不禁好笑,又覺得十分傷心,含著眼淚,站起來點一點頭。穎銘反微微地慘笑。姊姊也沒說什麼,隻往東廂房努一努嘴。穎銘會意,便伸了一伸舌頭,笑了一笑,恭恭敬敬地進去。

化卿正臥在床上吞雲吐霧,四姨娘坐在一旁,陪著說話。穎銘進去了,化卿連正眼也不看,仍舊不住地抽煙。穎銘不敢言語,隻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地坐起來,方才過去請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來了麼?我以為你是‘國爾忘家’的了!”穎銘紅了臉道:“孩兒實在是病著,不然……”化卿冷笑了幾聲,方要說話。四姨娘正在那裏燒煙,看見化卿顏色又變了,便連忙坐起來,說:“得了!前兩天就為著什麼‘青島’‘白島’的事,和二少爺生氣,把小姐屋裏的東西都摔了,自己還氣得頭痛兩天,今天才好了,又來找事。他兩個都已經回來了,就算了,何必又生這多餘的氣?”一麵又回頭對穎銘說:“大少爺,你先出去歇歇罷,我已經吩咐廚房裏,替你預備下飯了。”化卿聽了四姨娘一篇的話,便也不再說什麼,就從四姨娘手裏,接過煙槍來,一麵臥下。穎銘看見他父親的怒氣,已經被四姨娘壓了下去,便悄悄地退了出來,徑到穎貞屋裏。

穎貞問道:“銘弟,你的傷好了麼?”穎銘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來,臂上的繃帶裹得很厚,也隱隱地現出血跡。穎貞滿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來罷!省得招了風要腫起來。”穎石問:“哥哥,現在還痛不痛?”穎銘一麵放下袖子,一麵笑道:“我要是怕痛,當初也不肯出去了!”穎貞問道:“現在你們幹事部裏的情形怎麼樣?你的缺有人替了麼?”穎銘道:“劉貴來了,告訴我父親和石弟生氣的光景,以及父親和你吩咐我的話,我哪裏還敢逗留,趕緊收拾了回來。他們原是再三地不肯,我隻得將家裏的情形告訴了,他們也隻得放我走。至於他們進行的手續,也都和別的學校大同小異的。”穎石道:“你還算僥幸,隻可憐我當了先鋒,冒冒失失地正碰在氣頭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從我有生以來,也沒有捱過這樣的罵!唉,處在這樣黑暗的家庭,還有什麼可說的,中國空生了我這個人了。”說著便滴下淚來。穎貞道:“都是你們校長給送了信,否則也不至於被父親知道。其實我在學校裏,也辦了不少的事。不過在父親麵前,總是附和他的意見,父親便拿我當做好人,因此也不攔阻我去上學。”說到此處,穎銘不禁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