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3 / 3)

穎銘的行李到了,化卿便親自出來逐樣地翻檢,看見書籍堆裏有好幾束的印刷品,並各種的雜誌;化卿略一過目,便都撕了,登時滿院裏紙花亂飛。穎銘穎石在窗內看見,也不敢出來,隻急得悄悄地跺腳,低聲對穎貞說:“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罷!”穎貞便出來,對化卿陪笑說:“不用父親費力了,等我來檢看罷。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頭把講義也撕了,豈不可惜。”一麵便彎腰去檢點,化卿才慢慢地走開。

他們弟兄二人,仍舊住在當初的小院裏,度那百無聊賴的光陰。書房裏雖然也壘著滿滿的書,卻都是製藝、策論和古文、唐詩等等。所看的報紙,也隻有《公言報》一種,連消遣的材料都沒有了。至於學校裏朋友的交際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穎石生性本來是活潑的,加以這些日子,在學校內很是自由,忽然關在家內,便覺得非常地不慣,背地裏咳聲歎氣。悶來便拿起筆亂寫些白話文章,寫完又不敢留著,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寫,天天這樣。穎銘是一個沉默的人,也不顯出失意的樣子,每天臨幾張字帖,讀幾遍唐詩,自己在小院子裏,澆花種竹,率性連外麵的事情,不聞不問起來。有時他們也和幾個姨娘一處打牌,但是他們所最以為快樂的事情,便是和姊姊穎貞,三人在一塊兒,談話解悶。

化卿的氣,也漸漸地平了,看見他們三人,這些日子,倒是很循規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歡;無形中便把限製的條件,鬆了一點。

有一天,穎銘替父親去應酬一個飯局,回來便悄悄地對穎貞說:“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見我們學校幹事部裏的幾個同學,都騎著自行車,帶著幾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們為何都來到天津,想是請願團中也有他們,當下也不及打個招呼,汽車便走過去了。”穎石聽了便說:“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裏,告訴我們一點學校裏的消息?想是以為我們現在不熱心了,便不理我們了,唉,真是委屈!”說著覺得十分激切。穎貞微笑道:“這事我卻不讚成。”穎石便問道:“為什麼不讚成?”穎貞道:“外交內政的問題,先不必說。看他們請願的條件,哪一條是辦得到的?就是都辦得到,政府也決然不肯應許,恐怕啟學生幹政之漸。這樣日久天長地做下去,不過多住幾回警察廳,並且兩方麵都用柔軟的辦法,回數多了,也都覺得無意思,不但沒有結果,也不能下台。我勸你們秋季上學以後,還是做一點切實的事情,穎銘,你看怎樣?”穎銘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穎石本來沒有成見,便也讚成兄姊的意思。

一個禮拜以後,南京學堂來了一封公函,報告開學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歡得吃不下飯去,都催著穎貞去和父親要了學費,便好動身。穎貞去說時,化卿卻道:“不必去了,現在這風潮還沒有平息,將來還要搗亂。我已經把他兩個人都補了辦事員,先做幾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學一節,日後再議罷!”穎貞呆了一呆,便說:“他們的學問和閱曆,都還不夠辦事的資格,倘若……”化卿搖頭道:“不要緊的,哪裏便用得著他們去辦事?就是辦事上有一差二錯,有我在還怕什麼!”穎貞知道難以進言,坐了一會兒,便出來了。

走到院子裏,心中很是遊移不決,恐怕他們聽見了,一定要難受。正要轉身進來,隻見劉貴在院門口,探了一探頭,便走近前說:“大少爺說,叫我看小姐出來了,便請過那院去。”穎貞隻得過來。穎石迎著姊姊,伸手道:“鈔票呢?”穎貞微微地笑了一笑,一麵走進屋裏坐下,慢慢地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兄弟二人聽完了,都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穎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難道我們連求學的希望都絕了麼?”穎銘眼圈也紅了,便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幾轉,仍舊坐下。穎貞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坐了半天,便默默地出來,心中非常的難過,隻得自己在屋裏彈琴散悶。等到黃昏,還不見他們出來,便悄悄地走到他們院裏,從窗外往裏看時,穎石蒙著頭,在床上躺著,想是睡著了。穎銘斜倚在一張藤椅上,手裏拿著一本唐詩“心不在焉”地隻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似乎有了感觸,便來回地念了幾遍。穎貞便不進去,自己又悄悄地回來,走到小院的門口,還聽見穎銘低徊欲絕地吟道:“……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原載1919年10月7日—12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