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家庭(2 / 3)

他們住的那條街上很是清靜,都是書店和學堂。到了門口,我按了鈴,一個老媽子出來,很幹淨伶俐的樣子,含笑地問我:“姓什麼?找誰?”我還沒有答應,亞茜已經從裏麵出來,我們見麵,喜歡得了不得,拉著手一同進去。六年不見,亞茜更顯得和藹靜穆了,但是那活潑的態度,仍然沒有改變。

院子裏栽了好些花,很長的一條小徑,從青草地上穿到台階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見葦簾的後麵藤椅上,一個小男孩在那裏擺積木玩。漆黑的眼睛,緋紅的腮頰,不問而知是聞名未曾見麵的侄兒小峻了。

亞茜笑說:“小峻,這位是姑姑。”他笑著鞠了一躬,自己覺得很不自然,便回過頭去,仍玩他的積木,口中微微地唱歌。進到中間的屋子,窗外綠蔭遮滿,幾張洋式的椅桌,一座鋼琴,幾件古玩,幾盆花草,幾張圖畫和照片,錯錯落落地點綴得非常靜雅。右邊一個門開著,裏麵幾張書櫥,壘著滿滿的中西書籍。三哥坐在書桌旁邊正寫著字,對麵的一張椅子,似乎是亞茜坐的。我走了進去,三哥站起來,笑著說:“今天禮拜!”我道:“是的,三哥為何這樣忙?”三哥說:“何嚐是忙,不過我同亞茜翻譯了一本書,已經快完了,今天閑著,又拿出來消遣。”我低頭一看,桌上對麵有兩本書,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亞茜筆記的,字跡很草率,也有一兩處改抹的痕跡。在桌子的那一邊,還壘著幾本也都是亞茜的字跡,是已經翻譯完了的。

亞茜微微笑說,“我哪裏配翻譯書,不過借此多學一點英文就是了。”我說:“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詩‘紅袖添香對譯書’了。”大家一笑。

三哥又喚小峻進來。我拉著他的手,和他說話,覺得他應對很聰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請他唱歌。他隻笑著看著亞茜。亞茜說:“你唱罷,姑姑愛聽的。”他便唱了一節,聲音很響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我們一齊拍手。

隨後,我又同亞茜去參觀他們的家庭,覺得處處都很潔淨規則,在我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兩點鍾的時候,三哥出門去訪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覺。我們便出來,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風,送著一陣一陣的花香。亞茜一麵織著小峻的襪子,一麵和我談話。一會兒三哥回來了,小峻也醒了,我們又在一處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著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裏,好像一個小樂園。

晚餐的菜肴,是亞茜整治的,很是可口。我們一麵用飯,一麵望著窗外,小峻已經先吃過了,正在廊下捧著沙土,堆起幾座小塔。

門鈴響了幾聲,老媽子進來說:“陳先生來見。”三哥看了名片,便對亞茜說:“我還沒有吃完飯,請我們的小招待員去領他進來罷。”亞茜站起來喚道:“小招待員,有客來了!”小峻抬起頭來說:“媽媽,我不去,我正蓋塔呢!”亞茜笑著說:“這樣,我們往後就不請你當招待員了。”小峻立刻站起來說:“我去,我去。”一麵抖去手上的塵土,一麵跑了出去。

陳先生和小峻連說帶笑地一同進入客室,———原來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陳先生———這時三哥出去了,小峻便進來。天色漸漸地黑暗,亞茜撚亮了電燈,對我說:“請你替我說幾段故事給小峻聽。我要去算賬了。”說完了便出去。

我說著“三隻熊”的故事,小峻聽得很高興,同時我覺得他有點倦意,一看手表,已經八點了。我說:“小峻,睡覺去罷。”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來,我拉著他的手,一同進入臥室。

他的臥房實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家具,小玻璃櫃子裏排著各種的玩具,牆上掛著各種的圖畫,和他自己所畫的剪的花鳥人物。

他換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說:“姑姑,出去罷,明天見。”我說:“你要燈不要?”他搖一搖頭,我把燈撚下去,自己就出來了。

亞茜獨坐在台階上,看見我出來,笑著點一點頭。我說:“小峻真是膽子大,一個人在屋裏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亞茜笑說:“我從來不說那些神怪悲慘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嬌嫩的腦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了。”

我也坐下,看著對麵客室裏的燈光很亮,談話的聲音很高。這時亞茜又被老媽子叫去了,我不知不覺地就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上麵去。

隻聽得三哥說:“我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覺得你很不是自暴自棄的一個人,為何現在有了這好閑縱酒的習慣?我們的目的是什麼,希望是什麼,你難道都忘了麼?”陳先生的聲音很低說:“這個時勢,不遊玩,不拚酒,還要做什麼,難道英雄有用武之地麼?”三哥歎了一口氣說:“這話自是有理,這個時勢,就有滿腔的熱血,也沒處去灑,實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不可為時勢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壞了,將來就是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個大英雄,豈不是自暴自棄?”

這時陳先生似乎是站起來,高大的影子,不住地在窗前搖漾,過了一會兒說:“也難怪你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有快樂,就有希望。不像我沒有快樂,所以就覺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這時陳先生的聲音裏,滿含憤激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