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說:“這又奇怪了,我們一同畢業,一同留學,一同回國。要論職位,你還比我高些,薪俸也比我多些,至於素誌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為何我就有快樂,你就沒有快樂呢?”陳先生就問道:“你的家庭什麼樣子?我的家庭什麼樣子?”三哥便不言語。陳先生冷笑說:“大概你也明白……我回國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擊,已經灰了一半的心,並且在公事房終日閑坐,已經十分不耐煩。好容易回到家裏,又看見那淩亂無章的家政,兒啼女哭的聲音,真是加上我百倍的不痛快。我內人是個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隻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我屢次地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我‘不尊重女權’、‘不平等’、‘不放任’種種誤會的話。我也曾決意不去難為她,隻自己獨力地整理改良。無奈我連米鹽的價錢都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終日坐在家裏,隻得聽其自然。因此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兒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縱,更逼得我不得不出去了!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囂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衝散心中的煩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每回到酒館的燈滅了,劇場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嚐不覺得這些事不是我陳華民所應當做的?然而……咳!峻哥嗬!你要救救我才好!”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麵前。
門鈴又響了,老媽子進來說我的車子來接我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貼著“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衣襟上綴著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著淒惶的顏色,我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著一同進去。
母親不住地問三哥:“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為什麼不來玩玩?”這時三哥臉上才轉了笑容,一麵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裏。
母親說:“亞茜太過於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我看她實在太忙。但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媽子,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我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並且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程度還低,雇用一個下人,於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因此就雇了這個老媽子,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並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賬上的字,也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我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陳。我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三哥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吊,我剛從那裏回來。”———我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曆,和三哥臉色不好的緣故———母親說:“是不是留學的那個陳華民?”三哥說:“是。”母親說:“真是奇怪,像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三哥說:“哪裏是時症,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於遠大。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著一回國,立刻要把中國旋轉過來。誰知回國以後,政府隻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地拚酒,那一天他到我家裏去,嚇了我一大跳。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態度,都不知丟在哪裏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體也虛弱了,我十分的傷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我家裏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並且說:‘感謝你的盛意,不過我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我心中難過,不如……’以下也沒說什麼,隻有哭泣,我也陪了許多眼淚。以後我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國大夫那裏去察驗身體。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我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院住下,慢慢地治療,我也天天去看望他。誰知上禮拜一晚上,我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說到這裏,三哥的聲音顫動得很厲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國的學生都很妒羨的。”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這時我想起陳太太來了,我問:“陳先生的家眷呢?”三哥說:“要回到南邊去了。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據,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將來不知怎麼過活!”母親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不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於十分吃苦。”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我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內中的話就是論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
(原載1919年9月18日—22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