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兒姑娘(1 / 2)

“是嗬,謝謝您,我喜,您也喜,大家同喜!太太,您比在北海養病,我陪著您的時候,氣色好多了,臉上也顯著豐滿!日子過得多麼快,一轉眼又是一年了。提起我們的冬兒,可是有了主兒了,我們的姑爺在清華園當茶役,這年下就要娶。姑爺歲數也不大,家裏也沒有什麼人。可是您說的‘大喜’,我也不為自己享福,看著她有了歸著,心裏就踏實了,也不枉我吃了十五年的苦。

“說起來真像故事上的話,您知道那年慶王爺出殯,……那是哪一年?……我們冬兒她爸爸在海澱大街上看熱鬧,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丟了。那天我們兩個人倒是拌過嘴,我還當是他賭氣進城去了呢,也沒找他。過了一天,兩天,三天,還不來,我才慌了,滿處價問,滿處價打聽,也沒個影兒。也求過神,問過卜,後來一個算命的,算出說他是往西南方去了,有個女人絆住他,也許過了年會回來的。我稍微放點心,我想,他又不是小孩子,又是本地人,哪能說丟就丟了呢,沒想到……如今已是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的冬兒才四歲。她是‘立冬’那天生的,我們就這麼一個孩子。她爸爸本來在內務府當差,什麼雜事都能做,糊個棚呀幹點什麼的,也都有碗飯吃。自從前清一沒有了,我們就沒了落兒了。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沒紅過臉,到了那時實在窮了,才有時急得彼此抱怨幾句,誰知道這就把他逼走了呢?

“我抱著冬兒哭了三整夜,我哥哥就來了,說:‘你跟我回去,我養活著你。’太太,您知道,我哥哥家那些個孩子,再加上我,還帶著冬兒,我嫂子嘴裏不說,心裏還能喜歡麼?我說:‘不用了,說不定你妹夫他什麼時候也許就回來,冬兒也不小了,我自己想想法子看。’我把他回走了。以後您猜怎麼著,您知道圓明園裏那些大柱子,台階兒的大漢白玉,那時都有米鋪裏雇人來把它砸碎了,摻在米裏,好添分量,多賣錢。我那時就天天坐在那漫荒野地裏砸石頭。一邊砸著石頭,一邊流眼淚。冬天的風一吹,眼淚都凍在臉上了。回家去,冬兒自己爬在炕上玩,有時從炕上掉下來,就躺在地下哭。看見我,她哭,我也哭,我那時哪一天不是眼淚拌著飯吃的!

“去年北海不是在‘霜降’那天下的雪麼?我們冬兒給我送棉襖來了,太太您記得?傻大黑粗的,眼梢有點往上吊著?這孩子可是厲害,從小就是大男孩似的,一直到大也沒改。四五歲的時候,就滿街上和人抓子兒,押攤,耍錢,輸了就打人,罵人,一街上的孩子都怕她!可是有一樣,雖然蠻,她還講理。還有一樣,也還孝順,我說什麼,她聽什麼,我呢,隻有她一個,也輕易不說她。

“她常說:‘媽,我爸爸撇下咱們娘兒倆走了,你還想他呢?你就靠著我得了。我賣雞子,賣柿子,賣蘿卜,養活著你,咱們娘兒倆廝守著,不比有他的時候還強麼?你一天裏淌眼抹淚的,當的了什麼呀?’真的,她從八九歲就會賣雞子,上清河販雞子去,來回十七八裏地,挑著小挑子,跑得比大人還快。她不打價,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人和她打價,她挑起挑兒來就走,頭也不回。可是價錢也公道,海澱這街上,誰不是買她的?還有一樣,買了別人的,她就不依,就罵。

“不賣雞子的時候,她就賣柿子,花生。說起來還有可笑的事呢,您知道西苑常駐兵,這些小販子就怕大兵,賣不到錢還不算,還常捱打受罵的。她就不怕大兵,一早晨就挑著柿子什麼的,一直往西苑去,坐在那操場邊上,專賣給大兵。一個大錢也沒讓那些大兵欠過。大兵凶,她更凶,凶得人家反笑了,倒都讓著她。等會兒她賣夠了,說走就走,人家要買她也不給。那一次不是大兵追上門來了?我在院子裏洗衣裳,她前腳進門,後腳就有兩個大兵追著,嚇得我們一跳,我們一院子裏住著的人,都往屋裏跑,大兵直笑直嚷著說:‘冬兒姑娘,冬兒姑娘,再賣給我們兩個柿子。’她回頭把挑兒一放,兩隻手往腰上一叉說:“不賣給你,偏不賣給你,買東西就買東西,誰和你們嘻皮笑臉的!你們趁早給我走!’我嚇得直哆嗦!誰知道那兩個大兵倒笑著走了。您瞧這孩子的膽!

“那一年她有十二三歲,張宗昌敗下來了,他的兵就駐在海澱一帶。這張宗昌的兵可窮著呢,一個個要飯的似的,襪子鞋都不全,得著人家兒就拍門進去,翻箱倒櫃的,還管是住著就不走了。海澱這一帶有點錢的都跑了,大姑娘小媳婦兒的,也都走空了。我是又窮又老,也就沒走,我哥哥說:‘冬兒倒是往城裏躲躲罷。’您猜她說什麼,她說:‘大舅舅,您別怕,我媽不走,我也不走,他們吃不了我,我還要吃他們呢!’可不是她還吃上大兵麼?她跟他們後頭走隊唱歌的,跟他們混得熟極了,她哪一天不吃著他們那大籠屜裏蒸的大窩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