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也闖下禍———那年她是十六歲了,———有幾個大兵從西直門往西苑拉草料,她叫人家把草料卸在我們後院裏,她答應晚上請人家喝酒。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在那天下午就躲開了。晚上那幾個大兵來了,嚇得我要死!知道冬兒溜了,他們恨極了,拿著馬鞭子在海澱街上找了她三天。後來虧得那一營兵開走了,才算沒有事。
“冬兒是躲到她姨兒,我妹妹家去了。我的妹妹家住在藍旗,有個菜園子,也有幾口豬,還開個小雜貨鋪。那次冬兒回來了,我就說:‘姑娘你歲數也不小了,整天價和大兵搗亂,不但我擔驚受怕,別人看著也不像一回事,你說是不是?你倒是先住在你姨兒家去,給她幫幫忙,學點粗活,日後自然都有用處……’她倒是不刁難,笑嘻嘻地就走了。
“後來,我妹妹來說:‘冬兒倒是真能幹,真有力氣,澆菜,喂豬,天天一清早上西直門取貨,回來還來得及做飯。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樣,脾氣太大!稍微地說她一句,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兒家住不上半年就回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我勸著她走的。不過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時候。那一回我們後院種的幾棵老玉米,剛熟,就讓人拔去了,我也沒追究。冬兒回來知道了,就不答應說:‘我不在家,你們就欺負我媽了!誰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來認了沒事,不然,誰吃了誰嘴上長疔!’她坐在門檻上直直罵了一下午,末後有個街坊老太太出來笑著認了,說:‘姑娘別罵了,是我拔的,也是鬧著玩。’這時冬兒倒也笑了說:‘您吃了就告訴我媽一聲,還能不讓您吃嗎?明人不做暗事,您這樣叫我們小孩子瞧著也不好!’一邊說著,這才站起來,又往她姨兒家裏跑。
“我妹妹沒有兒女。我妹夫就會耍錢,不做事。冬兒到他們家,也學會了打牌,白天做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兩塊錢的輸贏。她打牌是許贏不許輸,輸了就罵。可是她打得還好,輸的時候少,不然,我的這點兒親戚,都讓她給罵斷了!
“在我妹妹家兩年,我就把她叫回來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來看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裏自己做了飯吃了,就把門鎖上,出去打牌。我聽見了,心裏就不痛快。您從北海一回來,我就趕緊回家去,說了她幾次,勾起胃口疼來,就躺下了。我妹妹來了,給我請了個瞧香的,來看了一次,她說是因為我那年為冬兒她爸爸許的願,沒有還,神仙就罰我病了。冬兒在旁邊聽著,一聲兒也沒言語。誰知道她後腳就跟了香頭去,把人家家裏神仙牌位一頓都砸了,一邊還罵著說:‘還什麼願!我爸爸回來了麼?就還願!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罰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勸著,她才一邊罵著,走了回來。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氣,又害怕,又不敢去見香頭。誰知後來我倒也好了,她也沒有什麼。算是,‘神鬼怕惡人’……
“我哥哥來了,說:‘冬兒年紀也不小了,趕緊給她找個婆家罷,“惡事傳千裏”,她的厲害名兒太出遠了,將來沒人敢要!’其實我也早留心了,不過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個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應,將來總是麻煩,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麼都讓著她?那一次有人給提過親,家裏也沒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時辰不對,說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她也知道,我去了回來,她正坐在家裏等我,看見我就問:‘合了沒有?’我說:‘合了,什麼都好,就是那頭命硬,說是克丈母娘。’她就說:‘那可不能做!’一邊說著又拿起錢來,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氣,又心疼。這會兒的姑娘都臉大,說話沒羞沒臊的!
“這次總算停當了,我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謝謝您,您又給這許多錢,我先替冬兒謝謝您了!等辦過了事,我再帶他們來磕頭。……您自己也快好好地保養著,剛好別太勞動了,重複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見。”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原載《文學季刊》1934年1月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