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1 / 3)

舅母和他送他的姊姊到車站去。他心中常常摹擬著的離別,今天已臨到了。然而舅舅和姊姊上車之後,他和姊姊隔著車窗,隻流下幾點泛泛的眼淚。

回去的車上,他已經很坦然的了,又像完了一件事似的。到門走入東屋,本是他和姊姊兩個人同住的小屋子。姊姊一走,她的東西都帶了去,顯得寬綽多了。他四下裏一看,便上前把糊在玻璃上,代替窗簾的,被爐煙熏得焦黃的紙撕了去,窗外便射進陽光來。平日放在窗前的幾個用藍布蒙著的箱子,已不在了,正好放一張書桌。他一麵想著,一麵把窗台上許多的空瓶子都撿了出去。———這原是他姊姊當初盛生發油雪花膏之類的———自己掃了地,端進一盆水來,挽起袖子,正要抹桌子。王媽進來說:“大少爺,外邊有電話找你呢。”他便放下抹布,跑到客室裏去。

“誰呀?”

“我是永明,你姊姊走了麼?”

“走了,今天早車走的。”

“我想請你今天下午來玩玩。你姊姊走了,你必是很悶的,我們這裏很熱鬧……”

他想了一會子。

“怎麼樣?你怎麼不言語?”

“好罷,我吃完飯就去。”

“別忘了,就是這樣,再見。”

他掛上耳機,走入上房,飯已擺好了。舅母和兩個表弟都已坐下。他和舅母說下午要到永明家裏去,舅母隻說“早些回來”,此外,飯桌上就沒有聲響。

飯後待了一會子,搭訕著向舅母要了車錢,便回到自己屋裏來。想換一件幹淨的長衫,開了櫃子,卻找不著;隻得套上一件袖子很瘦很長的馬褂,戴上帽子,匆匆地走出去。

他每天上學,是要從永明門口走過的,紅漆的大門,牆上露出灰色石片的樓瓦,但他從來沒有進去過。

到了門口,因為他太矮,按不著門鈴,隻得用手拍了幾下,半天沒有聲息。他又拍了幾下,便聽得汪汪的小狗的吠聲,接著就是永明的笑聲,和急促的皮鞋聲到了門前了。

開了門,仆人倒站在後麵,永明穿著一套棕色絨繩的短衣服,抱著一隻花白的小哈巴狗。看見他就笑說:“你可來了,我等你半天!”他說:“哪有半天?我吃過飯就來的。”一麵說,兩人拉著便進去。

院子裏砌著幾個花台,上麵都覆著茅草。牆根一行的樹,隻因冬天葉子都落了,看不出是什麼樹來。樓前的葡萄架也空了。到了架下,走上台階,先進到長廊式的甬道裏。牆上嵌著一麵大鏡子,旁邊放著幾個衣架。永明站住了,替他脫下帽子,掛在鉤上,便和他進到屋裏去。

這一間似乎是客室,壁爐裏生著很旺的火。爐台上放著一對大磁花瓶,插滿了梅花,靠牆一行紫檀木的椅桌。回過頭來,那邊窗下一個女子,十七八歲光景,穿著淺灰色的布衫,青色裙兒,正低頭畫那鋼琴上擺著的一盆水仙。旁邊一個帶著輪子的搖籃正背著她。永明帶他上前去,說:“這是我的三姊瀾姑。”他欠了欠身。瀾姑看著他,略一點頭,仍去畫她的畫。永明笑道:“你等一等,我去知會我們那位了事的小姐去!”說著便開了左方的門,向後走了。

他隻站著,看著壁上的字畫,又看瀾姑。側麵看去。覺得她很美,橢圓的臉,秋水似的眼睛。作畫的姿勢,極其閑散,左手放在膝上,一筆一筆慢慢地描,神情蕭然。

他看著忽然覺得奇怪,她畫的那盆水仙,卻是已經枯殘了的,他不覺注意起來。———瀾姑如同不知道屋裏有人似的,仍舊蕭然地畫她的畫。

後麵聽見笑聲,永明端著一碗漿糊,先走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女子,穿著青蓮紫的綢子長袍,襟前係著一條雪白的圍裙,手裏握著一大卷的五色紙。永明放下碗,便道:“這是我的二姊宜姑。”他忙鞠躬。宜姑笑著讓他坐下,一麵挽起袍袖,走到窗前,取了一把裁紙刀;一麵笑道:“我們要預備些新年的點綴品,你也來幫我們的忙罷。”她自己便拉過一張椅子來,坐在中間長圓桌的旁邊。

他忸怩地走過去,站在桌前。永明便將宜姑裁好了的紙條兒,紅綠相間地粘成一條很長的練子。他也便照樣地做著。

宜姑閑閑地和他談話。他覺得她那紫衣,正襯她嫩白的臉。頰上很深的兩個笑渦兒。濃黑的頭發,很隨便地挽一個家常髻。她和瀾姑相似處,就是那雙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兩樣的。———他覺得從來不曾見過像宜姑這樣美麗溫柔的姊姊。

永明喚道:“瀾小姐不要盡著畫了,也來幫我們!”瀾姑隻管低著頭,說:“你粘你的罷,我沒有工夫。”宜姑看著永明道:“你讓她畫罷,我們三個人做,就夠了。”回頭便問他:“聽說你姊姊走了,誰送她去的?”他連忙答應說:“是我舅舅送她去,等她結婚以後,舅舅就回來的。”永明笑問:“早晨你哭了麼?”他紅了臉隻笑著。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微微地一笑,笑裏含著禁止的意思。

他不覺感激起來。但永明這一句話,在他並沒有什麼大刺激,他便依舊粘著紙鏈子。

搖籃裏的嬰兒,忽然哭了,宜姑連忙去挪了過來,放在自己座旁。他看見裏麵臥著的孩子,用水紅色的小被裹著,頭上戴一頂白絨帶纓的小帽,露出了很白的小臉。永明笑說:“這是娃娃,你看她胖不胖?”他笑著點一點頭。———宜姑口裏輕輕地唱著,手裏隻管裁紙花,足卻踏著搖籃,使它微微動搖。

他忽然想起,便低低地問道:“你的大姊呢?”永明道:“我沒有大姊。”他看了宜姑又看瀾姑,正要說話,永明會意,便說:“我們弟兄姊妹在一塊兒排的,所以我有大哥,二姊,三姊,我是四弟———娃娃是哥哥的女兒。”

娃娃的頭轉側了幾下,便又睡著了。他注目看著,覺得那小樣兒非常的可愛,便伸手去摩她嫩紅的麵頰。娃娃的眼皮微微地一動,他連忙縮回手去,宜姑看著他溫柔地一笑。

一個仆婦從外麵進來,說:“二小姐,老太太那邊來了電話了。”宜姑便站起。走了出去。

永明笑道,“我們這位二小姐,就是一位宰相。上上下下的事,都是她一手經理。母親又寵她……”瀾姑正洗著筆,聽見便說:“別怪母親寵她,她做事又周全又痛快,除了她,別人是辦不來的!”永明笑道:“你又向著她了!我不信我就不會接電話,更不信我們一家子捧鳳凰似的,隻捧著她一個!”瀾姑抬頭看著永明說:“別說昧心話了,難道你就不捧她?去年她病在醫院裏,是誰哭得一夜沒有睡覺來著?———”永明笑道:“我不知道———不要提那個了,我看除了她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得你的心悅誠服……”

宜姑進來了,笑向瀾姑說:“外婆來了電話,說要接母親和我們兩個今晚去吃飯。我說嫂嫂不在家,娃娃沒人照應,母親說叫你跟著去呢。”瀾姑皺眉道:“我不喜歡去!外婆倒罷了,那些小姐派的表姊妹們,我實在跟她們說不到一塊兒!”宜姑笑道:“左右是應個景兒,誰請你去演說?一會兒琴姊和翠姊要親自來接的。”永明忙問:“請我了沒有?”宜姑道:“沒有。”永明笑道:“我一定問問外婆去,一到了請吃飯,就忘了我;到了我們學校裏開遊藝會,運動會,怎麼不忘了問我要入場券?……”瀾姑道:“既如此,你去罷。”永明道:“人家沒有請我,怎好意思的!就是請我,我也不去,今晚我自己還請人吃飯呢!”說著便看他一笑。

宜姑又問:“妹妹,你到底去不去?”瀾姑放下筆,伸一伸懶腰,抱膝微笑道:“忙什麼的,她們還沒來呢。”宜姑道:“等到她們來,豈不晚了,母親又要著急的。”瀾姑慢慢地說:“那你為什麼不去?”宜姑坐下,仍舊剪著紙,一麵說:“我何曾不想去?娃娃的奶媽子又是新來的,交給她不放心。而且這兩天往往有送年禮的,哪一家的該收下,哪一家的該璧回,你自己想如能了這些事,我就樂得去,你就留在家裏,享你的清福。”瀾姑想了一想,道:“這樣還是我去罷。”宜姑笑道:“是不是!你原是名士小姐的角色,還是穿上衣服,在母親身旁一坐,比什麼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