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2 / 3)

娃娃又哭了,這回眼睛張得很大,哭得也很急促。宜姑看一看手表,俯下去親一親她,說:“真的,忘了叫娃娃吃奶了,別哭,抱你找奶媽去。”一麵輕輕地將娃娃連被抱起,這時奶媽子已經進來,宜姑將娃娃遞給她,替她開了門,說:“到娃娃屋裏去罷,別讓她多吃了。”奶媽子連聲答應著,就帶上門出去。

話說未了,外麵人來報道:“老太太那邊兩位小姐來了。”宜姑連忙脫下圍裙,迎了出去。———他十分瑟縮,要想躲開,永明笑道:“你怕什麼?我們坐在琴後,不理她們就是了。”說著兩個人從長椅子上提過兩個靠枕,忙跑到琴後抱膝坐下。

她們一邊說笑著進來,琴後望去不甚真切,隻仿佛是兩個頭發燙得很卷曲,衣服極華麗的女子。又聽得瀾姑也起來招呼了。她們走到爐邊,伸手向火,一麵笑說:“宜妹今天真俏皮嗬!怎麼想開了穿起這紫色的衣服?”宜姑笑道:“可不是,母親替我做的,因為她喜歡這顏色。去年做的,這還是頭一次上身呢。”一麵忙著按鈴叫人倒茶。

那個叫翠姊的走到琴前,———永明搖手叫他不要做聲,———拿起瀾姑的畫來看,回頭笑道:“瀾妹,你怎麼專愛畫那些頹敗的東西?”瀾姑隻管收拾著畫具,一麵說:“是呢,人家都畫,我就不畫了,人家都不畫的,我才畫呢!”琴姊也走過來,說:“你的脾氣還是不改———上次在我們家裏,那位曾小姐要見你,你為什麼不見她?”瀾姑道:“但至終也見了嗬!”琴姊笑說:“她以後對我們評論你了。”瀾姑抬頭道:“她評論我什麼?”翠姊過來倚在琴姊肩上,笑說:“說了你別生氣!———她說你真是蠻可愛的,隻是太狷傲一點。”琴姊道:“論她的地位,她又是生客,你還是應酬她一點好。”瀾姑冷笑道:“狷傲?可惜我就是這樣的狷傲麼!她說我可愛,謝謝她!人說我不好,不能貶損我的價值;人說我好,更不能增加我的身份!我生來又不會說話,我更犯不著為她的地位去應酬她……”

琴和翠相視而笑。宜姑端過茶來,笑說:“姊姊們不要理她,那孩子太矯僻了,母親在樓上等著你們呢。”她們端起杯來,喝了一口,就都上樓去。

永明和他從琴後出來,永明笑道:“瀾小姐真能辯論嗬!連我聽著都覺得痛快!那位曾小姐我可看見了,這種妖妖調調的樣子,我要有三個眼睛,也要挖出一個去!”宜姑看了永明一眼,回頭便對瀾姑說:“妹妹,不要太立崖岸了,同在人家做客,何苦來……”瀾姑站了起來說:“我不怪別人!隻是翠琴二位太氣人了,好好的又提起那天的事做什麼?那天我也沒有得罪她,她們以為我聽說人批評我驕傲,我就必得應酬她們,豈知我更得意!”宜姑笑道:“得了,上去打扮罷。母親等著呢。”瀾姑出去,又回來,右手握著門鈕,說:“今天熱得很,我不穿皮襖,穿駝絨的罷。”宜姑一麵坐下,拿起疊好的五色紙來,用針縫起,一麵說:“可別凍著玩,穿你的皮襖去是正經!”瀾姑說:“不,外婆屋裏永遠是暖的。隻是一件事,我不穿我那件藕合色的,把你的那件魚肚白的給我罷。”宜姑想了一想,道:“在我窗前的第二層櫃屜裏呢,你要就拿去罷———隻是太素一點了,外婆不喜歡的。”說完又笑道:“隻要你樂意就好,否則你今天又不痛快。”永明笑道:“你要盼望她顧念別人,就不對了,她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的!”瀾姑冷笑道:“我便是楊朱的徒弟,你要做楊朱的徒弟,他還不要你呢!”說著便自己開門出去了。

宜姑目送她出去,回頭對永明說:“她脾氣又急,你又愛逗她……”永明連忙接過來說:“說得是呢。她脾氣又急,你又總順著她,慣得她菩薩似的,隻拿我這小鬼出氣!”宜姑笑道:“罷了!成天為著給你們勸架,落了多少不是!”一麵拿起剪刀來,在那些已縫好的紙上,曲折地剪著,慢慢地伸開來,便是一朵朵很燦爛的大繡球花。

這時桌上的紙已盡,永明說:“都完了,我該登山爬高地去張羅了!”一麵說便挪過一張高椅來,放在屋角,自己站上,又回頭對他說:“你也別閑著,就給我傳遞罷!”他連忙答應著,將那些紙鏈子,都拿起掛在臂上,走近椅前。宜姑過來扶住椅子,一麵仰著臉指點著,椅子漸漸地挪過四壁,紙鏈子都裝點完了。然後宜姑將那十幾個花球,都懸在紙鏈的交結處,和電燈的底下。

永明下來,兩手叉著看著,笑道:“真輝煌,電燈一亮,一定更好……”這時聽得笑語雜遝,從樓上到了廊下,宜姑向永明道:“你們將這些零碎東西收拾了罷,我去送她們上車去。”說著又走出去。

他們兩個忙著將桌上一切都挪開了,從琴後提過那兩個靠枕來,坐在爐旁。剛坐好,宜姑已抱著小狗進來,永明又起來,替她拉過一張大沙發,說:“事情都完了,你也該安生地坐一會子了。”宜姑笑著坐下,她似乎倦了,隻懶懶地低頭撫著小狗,暫時不言語。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爐火光裏,他和永明相對坐著,談得很快樂。他尤其覺得這閃閃的光焰之中,映照著紫衣絳頰,這屋裏一切,都極其綿密而溫柔。這時宜姑笑著問他:“永明在學校裏淘氣罷?你看他在家裏跳蕩的樣子!”他笑著看著永明說:“他不淘氣,隻是活潑,我們都和他好。”永明將頭往宜姑膝上一倚,笑道:“你看如何?你隻要找我的錯兒。可惜找不出來!”宜姑摩撫著永明的頭發,說:“別得意了!人家客氣,你就居之不疑起來。”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隨手便將幾盞電燈都撚亮了。燈光之下一個極年輕的婦人,長身玉立。身上是一套淺藍天鵝絨的衣裙,項下一串珠練,手裏拿著一個白狐手籠。開了燈便笑道:“這屋裏真好看,你們怎麼這樣安靜?———還有客人。”一麵說著已走到爐旁,永明和他都站起來。永明笑說:“這是我大哥永琦的夫人,琦夫人今天省親去了一天。”他又忸怩地欠一欠身。

宜姑仍舊坐著,拉住琦夫人的手,笑說:“夫人省親怎麼這早就回來?你們這位千金,今天真好,除了吃就是睡,這會子奶媽伴著,在你的屋裏呢。”琦夫人放下手籠,一麵也笑說:“我原是打電話打聽娃娃來著,他們告訴我,娘和瀾妹都到老太太那邊去了,我怕你悶,就回來了。”

那邊右方的一個門開了,一個仆人垂手站在門邊,說:“二小姐,晚飯開好了。”永明先站起來,說:“做了半天工,也該吃飯了,”又向他說,“隻是家常便飯,不配說請,不過總比學校的飯菜好些。”大家說笑著便進入餐室。

餐桌中間擺著一盆水仙花,旁邊四副匙箸。靠牆一個大玻璃櫃子,裏麵錯雜地排著掛著精致的杯盤。壁上幾幅玻璃框嵌著的圖畫,都是小孩子,或睡或醒,或啼或笑。永明指給他看,說:“這都是我三姊給娃娃描的影神兒,你看像不像?”他抬頭仔細端詳說:“真像!”永明又關上門,指著門後用圖釘釘著的,一張白橡皮紙,寫著碗大的‘靠天吃飯’四個八分大字,說:“這是我寫的。”他不覺笑了,就說:“前幾天習字課的李老師,還對我們誇你來著,說你天分高,學哪一體的字都行。”這時宜姑也走過來,一看笑說:“我今天早起才摘下來,你怎麼又釘上了?”永明道:“你摘下來做什麼?難道隻有瀾姑畫的胖孩子配張掛?誰不是靠天吃飯?假如現在忽然地震,管保你飯吃不成!”琦夫人正在餐桌邊,推移著盤碗,聽見便笑道:“什麼地震不地震,過來吃飯是正經。”一麵便拉出椅子來,讓他在右首坐下。他再三不肯。永明說:“客氣什麼?你不坐我坐。”說著便走上去,宜姑笑著推永明說:“你怎麼越大越沒禮了!”一麵也隻管讓他,他隻得坐了。永明和他並肩,琦夫人和宜姑在他們對麵坐下。

隻是家常便飯,兩湯四肴,還有兩碟子小菜,卻十分的潔淨甘香。桌上隨便地談笑,大家都覺得快樂,隻是中間連三接四的仆人進來回有人送年禮。宜姑便時時停箸出去,寫回片,開發賞錢。永明笑說:“這不是靠天吃飯麼?天若可憐你,這些人就不這時候來,讓你好好地吃一頓飯!”琦夫人笑說:“人家忙得這樣,你還拿她開心!”又向宜姑道:“我吃完了,你用你的飯,等我來罷。”末後的兩次,宜姑便坐著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