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3 / 3)

飯後,淨了手,又到客室裏。宜姑給他們端過了兩碟子糖果,自己開了琴蓋,便去彈琴。琦夫人和他們談了幾句,便也過去站在琴邊。永明忽然想起,便問說:“大哥寄回的那本風景畫呢?”琦夫人道:“在我外間屋裏的書架上呢,你要麼?”永明起身道:“我自己拿去。”說著便要走。宜姑說:“真是我也忘了請客人看畫本。你小心不要攪醒了娃娃。”永明道:“她在裏間,又不礙我的事,你放心!”一麵便走了。

琴側的一圈光影裏,宜姑隻悠暇地彈著極低柔的調子,手腕輕盈的移動之間,目光沉然,如有所思。琦夫人很嬌慵地,左手支頤倚在琴上,右手弄著項下的珠鏈。兩個人低低地談話,時時微笑。

他在一邊默然地看著,覺得琦夫人明眸皓齒,也十分的美,隻是她又另是一種的神情,———等到她們偶然回過頭來,他便連忙抬頭看著壁上的彩結。

永明抱著一個大本子進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大哥從瑞士寄回來的風景畫,風景真好!”說著便拉他過去,一齊俯在桌上,一版一版地往下翻。他見著每版旁都注著中國字,永明說:“這是我大哥翻譯給我母親看的,他今年夏天去的,過年秋天就回來了。你如要什麼畫本,告訴我一聲。我打算開個單子,寄給他,請他替我采辦些東西呢。”他笑著,隻說:“這些風景真美,給你三姊作圖畫的藍本也很好。”

聽見那邊餐室的鍾,當當地敲了八下。他忽然驚覺,該回去了!這溫暖甜適的所在,原不是他的家。這時那湫隘黯舊的屋子,以及舅母冷淡的臉,都突現眼前,姊姊又走了,使他實在沒有回去的勇氣。他躊躇片晌,隻無心地跟著永明翻著畫本……至終他隻得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我該走了,太晚了家裏不放心。”永明拉住他的臂兒,說:“怕什麼,看完了再走,才八點鍾呢!”他說:“不能了,我舅母吩咐過的。”宜姑站了起來,說:“倒是別強留,寧可請他明天再來。”又對他說:“你先坐下,我吩咐我們家裏的車送你回去。”他連忙說不必,宜姑笑說:“自然是這樣,太晚了,坐街上的車,你家裏更不放心了。”說著便按了鈴,自己又走出甬道去。

琦夫人笑對他說:“明天再來玩,永明在家裏也悶得慌,橫豎你們年假裏都沒有事。”他答應著,永明笑道:“你肯再坐半點鍾,就請你明天來。否則明天你自己來了,我也不開門!”他笑了。

宜姑提著兩個蒲包進來,笑對他說,“車預備下了,這兩包果點,送你帶回去。”他忙道謝,又說不必。永明笑道:“她拿母親還沒過目的年禮做人情,你還謝她呢,趁早兒給我帶走!”琦夫人笑道:“你真是張飛請客,大呼大喊的!”大家笑著,已出到廊上。

琦夫人和宜姑隻站在階邊,笑著點頭和他說“再見”。永明替他提了一個蒲包,小哈巴狗也搖著尾跳著跟著。門外車上的兩盞燈已點上了。永明看著放好了蒲包,圍上氈子,便說:“明天再來,可不能放你早走!”他笑道:“明天來了,一輩子不回去如何?”這時車已拉起,永明還在後麵推了幾步,才喚著小狗回去。

他在車上聽見掩門的聲音,忽然起了一個寒噤,樂園的門關了,將可憐的他,關在門外!他覺得很恍惚,很悵惘,心想:怪不得永明在學校裏,成天那種活潑笑樂的樣子,原來他有這麼一個和美的家庭!他冥然的地回味著這半天的經過,事事都極新穎,都極溫馨……

車已停在他家的門外,板板的黑漆的門,橫在眼前。他下了車,車夫替他提下兩個蒲包,放在門邊。又替他敲了門,便一麵拭著汗,拉起車來要走。他忽然想應當給他賞錢,按一按長衫袋子,一個銅子都沒有,躊躇著便不言語。

裏麵開了門,他自己提了兩個蒲包,走過漆黑的門洞。到了院子裏,略一思索,便到上房來。舅母正抽著水煙,看見他,有意無意地問:“付了車錢麼?”他說:“是永明家裏的車送我來的。”舅母忙叫王媽送出賞錢去。王媽出去時,車夫已去遠了,———舅母收了錢,說他糊塗。

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說:“這兩包果點是永明的姊姊給我的———留一包這裏給表弟們吃罷。”他兩個表弟聽說,便上前要打開包兒。舅母攔住,說:“你帶下去罷,他們都已有了。”他隻得提著又到廂房來。

王媽端進一盞油燈,又拿進些碎布和一碗漿糊,坐在桌對麵,給他表弟們粘鞋底,一邊和他做伴。他呆呆地坐著,望著這盞黯黯的燈,和王媽困倦的臉,隻覺得心緒潮湧。轉身取過紙筆,想寫信寄給他姊姊,他沒有思索,便寫:

親愛的姊姊:

你撇下我去了,我真是無聊,我真是傷心!世界上隻剩了我,四圍都是不相幹的冷淡的人!姊姊嗬,家庭中沒有姊妹,如同花園裏沒有香花,一點生趣都沒有了!親愛的姊姊,紫衣的姊姊嗬!……

這時他忽然憶起他姊姊是沒有穿過紫衣的,他的筆兒不覺頹然地放下了!他目前突然湧現了他姊姊的黃瘦的臉,顴骨高起,無表情的近視的眼睛。行前兩三個月,匆匆地趕自己的嫁衣,隻如同替人做女工似的,不見煩惱,也沒有喜歡。她的舉止,都如幽靈浮動在夢中。她對於任何人都很漠然,對他也極隨便,難得牽著手說一兩句噢問寒暖的話。今早在車上,呆呆地望著他的那雙眼睛,很昏然,很木然,似乎不解什麼是別離,也不推想自己此別後的命運……

他更呆然了,眼珠一轉,看見了紫衣的姊姊!雪白的臂兒,粲然的笑頰,澄深如水的雙眸之中,流泛著溫柔和愛……這紫衣的姊姊,不是他的,原是永明的嗬!

他從來所絕未覺得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遠行,姊姊的麻木,舅家的淡漠,這時都兜上心來了!———就是這一切,這一切,深密縱橫地織成了他十三年灰色的生命!

他慢慢將筆兒靠放在墨盒蓋上。呆呆地從潤濕的眼裏,凝望著燈光。覺得焰彩都暈出三四重,不住地淒顫———至終他淚落在紙上。

王媽偶然抬起頭來看見,一麵仍舊理著碎布,一麵說:“你想你姊姊了!別難過,早些睡覺去罷,要不就找些東西玩玩。”他搖著頭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將那張紙揉了,便用來印了眼淚。無聊地站了一會兒,看見桌上的那碗漿糊,忽然也要糊些紙鏈子掛在屋裏。他想和舅母要錢買五色紙,便開了門出去。

剛走到上房窗外,聽得舅母在屋裏,排揎著兩個表弟,說:“哪來這許多錢,買這個,買那個?一天隻是吃不夠玩不夠的!”接著聽見兩個表弟咕咕唧唧的聲音。他不覺站住了,想了一想,無精打采地低頭回來。

一眼望見椅上的兩個蒲包———他無言地走過去,兩手按著,片晌,便取下那上麵兩張果店的招牌紙。回到桌上,拿起王媽的剪子,剪下四邊來。又勻成極仄的條兒,也紅綠相間地粘成一條紙鏈子。

不到三尺長,紙便沒有了。他提著四顧,一轉身躊躇著便掛在帳鉤子上,自己也慢慢地臥了下去。

王媽不曾理會他,隻睜著困乏的眼睛,疲緩地粘著鞋底。他右手托腮,歪在枕上。看著那黯舊的灰色帳旁,懸著那條細長的,無人讚賞的紙鏈子,自己似乎有一種淒涼中的怡悅。

林中散步歸來,偶然打開詩經的布函,發見了一篇未竟的舊稿。百無聊賴之中,頓生歡喜心!前半是一九二一年冬季寫的,不知怎樣便擱下了。重看一遍之後,決定把它續完。筆意也許不連貫,但似乎不能顧及了。

一九二四年六月二日,沙穰

(原載《月報》1924年第15卷第9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