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斷絕紅塵,素服一身,閉門謝客,孤獨老去。她隻守著他們的家,數十年如一日,不問晨昏,不知悲喜,忘記年歲,對容顏更不修飾,淡飯粗茶,艱難度日。以往做不到的一切事,自徐誌摩離世後,她都做到了。
她為他修文撰稿,鋪紙研墨,抄詩寫詞,畫河山花木、鳥獸飛禽。她臥室裏懸掛著徐誌摩的遺像,並每日擺放鮮花,供養他的魂靈。她說:“豔美的鮮花是誌摩的象征,他是永遠不會凋謝的,所以我不讓鮮花有枯萎的一天。”
“腸斷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雲嶠。年來更識荒寒味,寫到湖山總寂寥。”她的荒寒與寂寥,他自是聽不見,亦無法感知。但她始終覺得他的魂靈一直在,於春花春水時,於秋風雨夜,他一直在,伴她曉風霜月,美景良辰。
張幼儀托付兒子徐積鍇前往飛機失事之地將誌摩接回,免他遊蕩流離,魂魄無歸。黃泉碧落再無相見時。世人都覺徐誌摩辜負了張幼儀,可她早無怨悔,恨一個人遠比愛一個人要疲累許多,她選擇無愛無恨,清淡自處,亦是她於人世生存的方式。
死生契闊是別人的諾言,縱算你修行千年,也未必能夠換來那樣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隨意一次轉身,便將一切往昔、一切恩情毀於無形。若是光陰重來,他可願做耕夫,她做織女,於小鎮山林栽菊種梅,簡樸一生。
他自是不願,寧肯在詩壇停留一日,也不願於凡塵平淡百年。他是一個依靠詩歌、依靠情愛而活的人,隻怪天意浩蕩,無處躲藏。天下萬物讓人親敬感激,也讓人疏離生恨。他拋棄閑愁,緣盡情了,無有過錯,無有交集,亦無缺憾。
一代詩人,羽化成仙。帶走了浪漫和自由,留下消散不盡的墨香,流經民國亂世,落入江河湖海,生生不息。他的故事被無數人記住,又被無數人遺忘。他浩然如山河,又渺小若塵埃,他笑傲風雲,又寂寥如水。
他被葬於浙江硤石,那個生養他的小鎮,有美好溫情的記憶相伴,有祖母的嗬護,有山寺的佛祖庇佑。草木有靈,難解人情世故,不知喜怒聚散。他一生離不得情愛,終隻是死生茫茫,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多年後,陸小曼孤身葬於蘇州東山太湖旁,與之遙遙相望。他們相依相守的承諾抵不過山迢路遠的風雨時空。他們的情事在民國世界如夢亦真,相知相忘。說好的永遠還是被時光衝散了,明明一起經過風雨,拚盡愛恨,卻過不得平淡安穩的日子。
徐誌摩這樣的人物,我原是不愛的。讀罷一生,卻生出悲憫感動。短暫的今生今世讓我內心多番起伏難安,心事難說。一樁又一樁的情緣亦是不由自主。我到底是局外之人,怎可事事盡意。況我於他終是陌上行人,斜陽晚照,連真實擦肩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不知何時開始,我被放逐在民國世界,陷於他們悲欣交集的人生裏難以脫身。煙雨彌漫,落英繽紛,不敢輕易離開,又不能入戲襯景。著一身素色旗袍,伴隨民國的才子佳人,徐徐緩緩地走過了簡淨又深邃的一世。寫盡了別人的愛恨糾纏,遮掩不住的是自己的寂寞悲涼。
人間事,百年亦覺得短,寸時亦覺得長。天下眾生,隻要身有所寄,情有可依,便是莊嚴喜樂。多少白晝靜長的光陰就這樣一去不返。看枝上花,水中萍,天上月,一物一情,一幻一滅,生者喧鬧,死者寂然,愛無深淺,緣有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