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此詩寫於1924年12月30日。發表於1925年1月17日《現代評論》第一卷第六期。)
沙揚娜拉一首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此詩是組詩《沙揚娜拉十八首》中最後一首,寫於1924年5月隨泰戈爾訪日期間。此詩收入《新月詩選》。沙揚娜拉:日語“再見”的音譯。)
偶然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此詩發表於1926年5月27日《詩鐫》第9期。)
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消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麵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隻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此詩曾以《獻詞》為題編入《猛虎集》。)
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五月二十九日
(此詩發表於1929年5月10日《新月》2卷3期。)
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發表於1930年2月《新月》2卷12號。)
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裏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台袒露著肚子,像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裏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裏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裏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隻圖眼前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哪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嚐能支使運命?
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賬。
(此詩原名《一片糊塗賬》,是徐誌摩最後一篇手稿。此詩收入《新月詩選》。)
呻吟語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像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閑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此詩發表於1925年9月3日《晨報副鐫》。)
蘇蘇
蘇蘇是一個癡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像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裏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裏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時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鬥縱橫。
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