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左側的高樓天台上,席秋陽背負雙手,眼簾低垂,就這麼居高臨下迎著涼風站在最邊緣的位置上,下方小巷裏三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都被他看在眼裏。
師者,父也。
這是席秋陽曾跟雲澤說過的話。
席秋陽膝下並無子嗣,就理所當然將雲澤當成自己的唯一子嗣,隻是從未在嘴上承認過罷了,而是通過“師者,父也”這簡簡單單四個字曲中求直,就不必再親口說出那些不太容易說得出口的真心話,更能讓雲澤做到心裏清楚,也能讓他明白自己已經不再隻是孤身一人了,遇見什麼難處,碰上什麼麻煩,他也是個有靠山的人。
但也正因如此,席秋陽也就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跟這一整個天下大多數的父母一樣,有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思,便如昨日,言語間忽然就變得不留情麵,想要將雲澤著實有些軟弱的性格掰正一些。十月初的院內月比,是席秋陽對雲澤的第一個要求,而以此為基礎的,更私自留下了這份學分極高的稀少懸賞,就為了能讓雲澤好生曆練一番,多些經曆,也長長見識,更特意跑去經閣翻了一整夜的藏書典籍,挑挑選選許久才終於找出了最適合雲澤現下修煉的兩件搏殺術。
王正良,就是恰好送上門來的磨刀石。
但席秋陽卻也依然在心中留有些許奢望,奢望雲澤能將王正良當作墊腳石而非磨刀石。
墊腳石與磨刀石,差別極大。
哪怕席秋陽深知這是不太可能的,畢竟這些混跡江湖的散修亡命徒,哪一個不是身上背著許多命債,經曆過無數生死廝殺的老手?便莫說雲澤,就是犬肆來了這裏,遇上王正良,都說不準最後會是誰殺誰。
畢竟這些家族門派子弟雖然談不上養尊處優,但也沒差多少。
也就隻有薑北、顧緋衣、陳子南、景博文這些人才能算得上經曆過無數生死廝殺的老手。
可即便如此,席秋陽也仍是抱有一些奢望。
同樣是那望子成龍的心思在作怪。
盡管這種心思很沒道理,因為大部分有著望子成龍想法的父母師父都算不上什麼龍,更沒見過真正的龍,所以才會覺得隻要自己下足了心思,就肯定可以青出於藍勝於藍,草雞窩裏飛鳳凰。
這更沒道理,甚至可謂是滑天下之大稽。
席秋陽忽然深深一歎,頗為自嘲地搖了搖頭,開始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自作主張給雲澤定下目標太過遠大,對於他的未來想得太過遙遠,給予他的壓力太過沉重,所以才會覺得這個弟子始終不能讓自己真正滿意。
出身卑微的雲澤,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足夠勤奮,足夠認真,雖然悟性差了些,修行速度也差了些,可畢竟自己見過的天才太多,尤其見過那樣一個一身光芒比自己更亮,乃甚於是照亮了整座曆史長河的雲溫書。
而究其根本,又是否是自己還沒能做到真正放下。
自從瑤光聖地聯手皇朝圍殺雲溫書,打碎其命橋,致使其迫不得已隻能拚著耗盡生機底蘊才能勉強逃出之後,雲溫書就似是人間蒸發,徹底杳無音訊。而閉關了整整五百年才終於研究出這門修行學問的席秋陽終歸還是晚了一步,等到他自以為能夠憑著這門學問另辟蹊徑,走出一條更加光輝璀璨的無敵之路,興致衝衝破關而出,想要找到雲溫書一較高下,甚至是將這個始終壓他一頭的宿命之敵踩在腳下時,卻發現竟是一拳打在了空氣裏。
就連棉花都沒有。
席秋陽可以忍受自己辛辛苦苦閉關五百年研究出來的修行學問,甚至是自斬道行從頭再修,另辟蹊徑走出的道路不敵雲溫書,也可以接受自己仍是被他踩在腳下,當作一步又一步登天直上的墊腳石,卻唯獨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所以,他的弟子,一定要證明他的學問,並沿著自己披荊斬棘走出的道路再走出一條光輝璀璨的無敵之路,然後用一身光芒照亮整座曆史長河,以這樣的方式來跟曾經同樣照亮了整座曆史長河的雲溫書比一比,究竟誰的光芒才更亮,究竟誰的道路才更強!
終歸還是放不下...
席秋陽長長呼出一口氣,緩緩抬頭閉上眼睛。
放得下嗎?
席秋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繼續在雲澤身上較勁,更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十八歲,氣府境練體練氣。
雲澤的天賦底子畢竟不算太差。
席秋陽眉關緊皺,仍是糾結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是不是真的應該放緩一些?
可如果是薑北顧緋衣這樣的天之驕子,就肯定可以扛得起這些壓力,能夠讓他滿意。
但薑北畢竟是薑家麟子,顧緋衣畢竟是開陽麟女,他們都有著各自屬於自己的道和法,不可能如此輕易就自斬修為,按照他的學問從頭再來。
之所以選擇雲澤,有些老道人上次於他談話時猜到的那些,也有矮個子裏麵挑高個兒的想法。
便從頭開始,一絲一縷細致細心地重新捋了一遍之後,席秋陽重新睜開眼睛,望向下方巷子裏的情況,已經打定了主意,倘若雲澤能夠做到讓他滿意,那就一切都不變。而若雲澤不能做到讓他哪怕隻有一絲一毫的滿意,就隻得暫且將他肩頭上的擔子暫時卸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