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滂沱大雨,貌似是因寒隱寺的變故才會出現,其實並不盡然,寒隱寺的變故隻是其中一部分原由,畢竟鬼煞雖然已經形成了相當規模的氣候,可說到底,也隻是性空小和尚離去之後方才形成,短短幾年時間,哪怕佛韻流失得再多,鬼氣蘊養得再快,也不至於真就變成一處險地惡土,更不至於引來這場滂沱大雨。
究其根本,其實提前一步離開的曹賢,那位東湖書院的譜牒賢人,並未猜錯,這場大雨確是來去匆匆,隻是因為寒隱寺的變故,這才雨勢難停。
不過這件事中,有幾個很奇怪的問題存在。
第一,儒釋道三家,雖然修行之法各有不同,可或多或少都會觸及“浩然正氣”四個字的“正氣”二字,與陰鬼邪祟天生犯衝,太一道雖然已經沒落至此,可畢竟傳承未斷,尤其《太一三元法籙》,更是門中弟子必修之法,如此距離之下,寒隱寺的大雄寶殿中,佛韻流失,鬼氣暗生,不說最開始的時候就會有所察覺,可其中鬼氣已經形成如此規模,太一道又有玉虛真人這位煉炁化神境修士,實在不該一無所知。
第二,當初帶走了性空小和尚的渡難神僧,當時已是大聖修為,如何看不出寒隱寺屍骨眾多,雖已藏入棺中卻未入土,自會導致屍氣蔓延,又在大雄寶殿中,內斂不散,一旦屍氣堆積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導致這些屍體發生異變,卻偏偏不管不問,並且帶走了寒隱寺中唯一可以護持佛韻不散的性空小和尚,任憑這座破敗寺廟淪為惡土養屍地,倘若其中沒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絕無可能。
第三,便是早先與孟萱然秦九州閑聊之際,曾經提到雲澤遠行八千裏一事,難免牽扯太一道、寒隱寺,也正因此,雲澤方才知曉,原來當時秦九州並非無故送書,並且在那之後,老秀才還曾親自現身,施以懲戒。已經站在寒隱寺的大雄寶殿金頂上,卻對殿中一切視如不見,豈不又是揣著明白裝不知?
雲澤撐著一把油紙傘,獨自走在太一道的山頂道觀中。
弟子房、客房、寮房,尚且完好的,已經不剩幾間,絕大多數都被那些山賊惡匪潑了火油,再將火折子吹燃之後丟入其中,大火蔓延,便給燒得一片狼藉,盡管太一道幸存下來的這些弟子已經盡力救火,可真正能夠住人的,仍是不多。
不遠處,忽然傳來轟隆一聲。
原來是一座弟子房在大火撲滅過後,已經受不住風雨交加,轟然坍塌,掀起煙浪衝天。
雖然火氏已經全被撲滅,又老秀才與烏瑤夫人同時出手,自是不會留有隱患,可太一道的這座道觀,仍是變得一片狼藉,許多弟子來不及傷感,全都冒著大雨行色匆匆,正在盡力修繕那些可以看到的毀壞。不過玉虛真人,以及太一道僅剩的兩位長老太上,此間卻不在觀中,而是帶了一些年輕力壯的弟子,正在道觀後麵的山林當中處置那些不幸喪命的同門,其中就要包括另外四位長老太上。
老秀才也在那邊。
雲澤不曾前往,腳尖一點,便來到一處斷裂的圍牆上,撐傘沿著圍牆走出一段距離之後,身形一縱,就去了後院,來到那株老桂樹跟前。
老桂樹下,已經白發蒼蒼的文妙,正躺在其中一條樹根上酣睡不醒,身上落滿了金黃桂子,尤其眉心一朵,金光朦朧,也似正是因此,文妙才能睡得如此安穩。
雲澤麵無表情,來到老桂樹下,收起油紙傘。
大雨滂沱,卻沒有任何一顆雨珠能夠穿透老桂樹的繁密枝葉。
桂子金黃,灑了滿地。
雲澤在文妙身旁的另一條樹根上坐下,目光落在小姑娘依然清秀的臉蛋上,雙眼一闔一開,就有雪白絲線由自瞳孔之中流溢而出。盡管看得並不真切,可文妙的活人生機,確實已經損失不少,若非如此,也就不會變得白發蒼蒼,但也沒到白玉嬋那般生機慘淡的地步,所以僅憑文妙如今的修為境界以及自身天賦,倒是不必擔憂命不長久,會半路夭折。
雲澤眨眨眼睛,收起武道天眼雛形,然後微微仰倒,靠在老桂樹的樹幹上,沉默許久,忽然輕聲問道:
“寒隱寺的事,是不是老秀才做的?”
一顆桂子,悄然落下,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雲澤心中了然,不再追問。
想也知是老秀才的目的肯定與他一般無二,同樣都在這株老桂樹身上,所以哪怕性空小和尚不曾遇到渡難神僧,無需多久,也會被老秀才設法丟出寒隱寺,甚至是暗中抹殺,而當初的渡難神僧怕也是已經看穿了寒隱寺的事情背後,是與老秀才有關,這才不曾開口說破,以免橫生枝節。
雲澤深深吸了一口縈繞周遭的桂花香,抬頭看向滿樹桂子,咧嘴一笑。
“你還真是個香餑餑。”
老桂樹不予理會。
遠處忽然跑來兩位去了小觀查看情況的太一道弟子,沒能找見玉虛真人與兩位長老太上,便直奔雲澤而來,渾身上下都被大雨澆透,卻也依然顧不得什麼,其中一位哆哆嗦嗦,手裏拎著一件破爛衣裳,裏麵包著什麼帶血的什麼,已經滲透出來,待到近前,便顫聲問道:
“敢問閣下,是否...是否知曉方丈,現在何處?”
雲澤目光落在那件破爛衣裳打成的包裹上,眯了眯眼睛,從一些破爛之處,能夠瞧見一些散亂露出的發絲,心中了然,便給兩人指了個方向。
兩位太一道弟子致謝之後,匆匆而去。
雲澤扭頭看向旁邊的樹幹上的一潑血跡,輕聲歎道:
“損失慘重啊...”
老桂樹的滿樹枝椏,忽然垂落下來,看起來就像垂頭喪氣一樣,以至於滿樹桂子,都變得金光黯淡。
雲澤挪了挪屁股,讓自己可以躺得更舒服一些,聽著外麵大雨滂沱與人聲嘈雜,轉頭看向一旁的文妙,想了片刻,還是打從氣府當中取了一件雪白長袍蓋在小姑娘身上,然後重新躺了下去。
不多時,便起身撐傘離開。
在太一道僅剩的幾間弟子房中,雲澤找到了白玉嬋。
許是親眼見到父母親人被大火焚燒,本就生機慘淡、身體虛弱的白玉嬋,直接一病不起,此間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旁邊還有一位負責照顧她的女冠,見到雲澤之後,有些意外,卻也並未多說其他,隻是給白玉嬋的額頭換了一塊冷水打濕的手帕之後,就出門去做其他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