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明聖地。
玉珠峰頂,在一片白雪皚皚之間,不知何時,忽然多了一座破敗神龕出來,朱漆龜裂宛如鱗片一般,已有不少剝落之處,布滿了風霜雪雨的痕跡,隻是相較於之前,如今這座破敗神龕,門戶大開,能夠輕易見到裏麵有著一尊石刻的山神娘娘,一如真身那般,身上罩著一件寬鬆鬥篷,帽簷垂落下來,將麵容掩蓋。
山神娘娘的這尊石刻,隻有一尺來高,栩栩如生。
山頂的風雪總是沿著打開的門戶灌入其中,隻是神龕內部,似乎別有洞天,所以時至今日,也才隻能見到這位山神娘娘的石刻身上,有著薄薄一層積雪覆蓋,身後則是黝黑深邃,任憑再多的風雪凶猛吹入,仍是不見蹤影。
老秀才正坐在山頂懸崖的邊緣,麵前便是一張積雪堆砌而成的大案,方才沏了一壺雪絨茶,白霧嫋嫋,打從茶杯當中蒸騰而起,四處彌漫卻又清香不散,以至於隻是短短片刻,整座玉珠峰頂,就全被雪絨茶的清香完全覆蓋。
神龕忽然輕輕一震,黑煙彌漫,宛如墨汁入水一般輾轉翻卷,片刻後,那位曾經險些淪為氣運鼎爐的山神娘娘,便在黑霧當中走了出來,身軀上下連同那件雪白鬥篷,都已經布滿了龜裂痕跡,衣袖、裙下,不斷有著滾滾黑煙宛如沉香流水一般落在地上,所過之處,便是玉珠峰頂的皚皚白雪,也會悄無聲息覆上一層陰森寒冷的黑霜。
山神娘娘最終在雪砌大案的對麵跪坐下來,與方才推來那隻茶杯的老秀才,彎腰致謝。
雪砌大案上,除去這些茶具之外,最中間的位置上,另外嵌有一麵銀鏡,一尺來寬,鏡中折射而出的畫麵,正是湘水下遊處,不久之前方才慘遭洪災的小鎮,能夠清楚那場已經連續數日也還沒有放晴苗頭的淫雨霏霏,也能見到穆紅妝身形正在湘水江麵上輾轉騰挪,接連處置了幾隻因災而生的水鬼之後,便去了半山腰的菩薩廟。
山神娘娘漫步龜裂的雙手捧著茶杯,看到這裏,便抬頭問道:
“聖主理應知曉北邊洪災,何不出手?”
嗓音略顯沙啞,卻依然聽似打從各個方向同時傳來。
老秀才方才喝了口茶水,聞言之後,便看她一眼,麵無表情道:
“天下太多不平事,如何能夠管得過來?更何況老朽也沒有竹海洞天那位的本事,更沒有她那心係天下生靈的廣闊胸懷。”
老秀才放下茶杯,自嘲一笑。
“修行中人,為何會被當今世上的世俗百姓稱為山人?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為一個人,一座山,靠在一起便是所謂的仙了。登山尋仙路,修行覓長生...可說得好聽,其實這也隻是那些世俗凡人愚昧而已,真正的修行中人,比起世俗百姓,除去殺力更大之外,又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天下修行中人,十有八九,都是為了能賺大錢,能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能讓自己做些想做的事,能讓自己拒絕不想做的事,僅此而已。再往上數,還有十之一二,確是真在修行覓長生...可修行覓長生,就不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天下盡是俗人,老朽也不例外,既是俗人,又何必辛辛苦苦裝作聖賢模樣?”
老秀才歎了口氣。
“本非心胸廣闊之人,偏要心係天下眾生,累也不累...”
山神娘娘默然無言。
老秀才忽而恍然笑道:
“老朽是俗人不假,山神娘娘卻不是,這可不能混為一談。”
山神娘娘搖了搖頭。
“聖主說笑了,奴家如今就連自己都未必能夠顧得過來,又哪有本事可以心懷天下。”
老秀才手裏捧著茶杯,站起身來,轉而走到懸崖邊緣,目光遠眺這片洞明聖地不為世俗之人所能見到的遼闊風景,眼神逐漸變得有些渙散,心思不知已經飛去何處。
許久之後,方才回過神來,開口問道:
“山神娘娘在這山上可還習慣?”
山神娘娘看了一眼雪砌大案上的那麵銀鏡,沒見到其他變故,便轉而隔著鬥篷帽簷“看”向老秀才的背影,輕聲說道:
“還好。”
說著,她便抬起一條手臂,搖了搖寬大衣袖,袖口當中立刻流出大片好似沉香流水的黑煙,落地之後,蔓延開來,所過之處,盡是黑霜。與此同時,這位山神娘娘身上的龜裂痕跡,便也隨之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動靜,正在一點一點緩慢恢複。
從內到外,從心湖心境到肉身軀殼,一起破而後立。
但也隻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是極難,至少當初老秀才親自出手,將她心湖心境連同肉身軀殼一並打碎的時候,這位山神娘娘就曾險些魂飛魄散,而在之後的拚湊過程中,更是需要承受極大的折磨,一方麵是比起五馬分屍還要更加深入骨髓的疼痛,另一方麵則是長久以來積攢而成的怨念戾氣,哀嚎不絕,魔音灌耳,無時無刻不在設法阻攔,以至於山神娘娘先後數次險些心神失守,被怨念戾氣拽下深淵,好在如今已經挺了過來,再往後,就隻需要驅逐怨念戾氣,然後一點一點縫補自身。
水磨工夫而已,總有滴水石穿之日。
老秀才點了點頭,忽然眼神一動,轉身來到雪砌大案的跟前。
銀鏡呈現的畫麵當中,山神娘娘也已經瞧見了那位僥幸生還之後,忽然闖入菩薩廟的小鎮少年,正將本是菩薩貢品的米糕拿起,手指顫抖地剝開紅紙,塞進嘴裏,哪怕米糕本身十分幹澀,也依然強迫自己大口吞咽,一邊吃,一邊哭,一邊給菩薩磕頭,乞求原諒。
橫梁上的穆紅妝,神情複雜。
隻是穆紅妝沒有見到的,是少年吃了一嘴的米糕,咽不下去,就胡亂擦了擦眼淚,轉身跑去寺廟外邊,在地麵上的泥濘水窪當中捧水喝。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歎一口氣。
老秀才道:
“螻蟻尚且貪生,將死之人,又是懵懂少年,哪裏還有心思理會這些泥水能不能喝,喝下去之後又有什麼後果。”
說完,老秀才便在雪砌大案的這邊坐下,與山神娘娘笑道:
“要不多久,這少年就會痛苦昏厥,穆紅妝當然不會置之不理,但在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山神娘娘有些不懂。
老秀才便繼續說道:
“穆紅妝此番北上,目的應該是在北城中域,想要去找一個名叫雲澤的年輕男子,但雲澤如今已在極北之地,所以穆紅妝的路程還有很遠。可即便不去極北之地,隻是北城中域,她也要走很長一段時間,那少年腿腳有傷,又是凡夫俗子,隻要不是腦子裏麵特別拎不清,穆紅妝就不會將他帶在身旁。如此一來,你猜她會做些什麼?”
山神娘娘稍作沉吟,試探問道:
“為那少年治傷,再尋一處願意將他收留下來的好人家?”
老秀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山神娘娘便越發疑惑,隻是老秀才不再多說,她也就不再追問,低頭繼續去看銀鏡當中折射出來的畫麵,看到穆紅妝將那少年帶出那座菩薩廟,一路過山過水,最終找到了一座山間村落,便將少年擱在村子裏的藥鋪門口,又將自己身上的世俗金銀全部拿出,隻給自己留下幾顆銅子兒,剩下的全都放在少年懷裏。
山神娘娘仍是不懂,便抬頭隔著鬥篷帽簷看向老秀才。
於是老秀才便伸出手指,撥動銀鏡畫麵,轉向藥鋪裏麵,隨後手掌一拂而過,畫麵當中,就變成了藥鋪掌櫃偶然發現門外少年的景象,掌櫃明顯愣了一下,又明顯沉吟片刻,這才露出一副忽然瞧見門外有人的表情。
山神娘娘抿了抿唇瓣。
老秀才問道:
“以你之間,穆紅妝為何要將那位少年送去這裏?”
山神娘娘沉思片刻,緩緩答道:
“醫者仁心。”
老秀才便再次伸手,將銀鏡畫麵轉動,對準了藥鋪門框左右的楹聯。
上聯寫作:但願人常健。
下聯寫作:何妨我獨貧。
待得山神娘娘看清之後,老秀才便再次伸手轉動畫麵,看過了藥鋪大堂裏的破敗老舊,又轉去後院,仍是破敗老舊,可當畫麵最後轉入屋舍內部,卻是一派豪奢貴氣。
山神娘娘幽幽一歎。
老秀才道:
“有些時候,活著確實不如死得幹脆利落些。”
山神娘娘問道:
“對於那位姑娘而言,是不是太過殘忍了一些?”
老秀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緩緩說道:
“疼得厲害了,才能記得住。這就像是市井坊間的狗一樣,有些狗,不敢張嘴去接主人拿在手裏、筷子夾住的食物,一定要丟在地上才行;也有些狗,不僅敢接,還敢去搶,為什麼?就是因為沒打過,打不疼,所以才會不長記性,才會愈演愈烈,甚至狗膽包天反咬主人一口。可再要往上數,就是主人自己的問題了,沒教好,舍不得,才是真正的禍根。人和狗一樣,吃虧吃疼才能長記性,都是一樣的道理。”
山神娘娘張了張嘴,可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再沒說些什麼。
...
冰窟。
陳也正背靠冰壁,盤腿而坐,仍是修煉那般極為古怪的呼吸吐納之法,呼氣腹鼓如蛙,吸氣腹扁貼背,如此幾個來回之後,便再也沒有耐心繼續修煉下去,一口濁氣重重吐出,身子一歪,就直接躺在地上,四肢攤開,眼神灰暗。
隻是這一次,那位自稱妖族武神的殘魄,卻並未再次開口督促。
陳也等了許久也沒聽見聲響,隻得一個翻身爬了起來,繼續背靠冰壁,將兩隻寬大衣袖抖來抖去,皺眉嚷嚷道:
“老哥,武神老哥,人呐,去哪兒了,出來說話呀!”
還是沒能得到回應,陳也撇了撇嘴,站起身來,整個人都開始小幅度地抖動起來,嘴裏還在嚷嚷個不停,就連說話都帶著顫音。
許久之後那妖族武神才強忍怒氣,出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