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英
這一段日子,無論我做什麼事情都神不守舍,眼前老是晃動著三個淘氣的小男孩,搶著叫我:“阿婆,你能不能認出我們誰是早安?誰是午安?誰是晚安?”總有一位溫柔善良緊裹著堅毅執著的可人兒——三胞胎的母親、取得優異成績的留日碩士王翔淺,正以企盼的眼神凝視著我。
其實,我壓根不認識小淺,隻不過聽小友三說兩說,就貿然接過她八年九載的心血結晶——近20萬字的《東瀛告白》,應承寫序言。呀,這不是給她的“小四兒”接生嗎?我出虛汗了。我有什麼能耐探聽年輕“產婦”的心音和胎動——這個每日每刻不停頓地誠心主動挑戰生活同時又連連得到命運青睞的留學生在異國他鄉生存的真諦呢?
一時衝動答應寫序,亦不完全因為我也有留洋的祖輩和兒孫。回顧一百多年來,無論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乃至中國共產黨的崛起,皆由留學生點燃星星之火。接觸外國,更清醒地認識了中國的現實,符合認識規律。一個物件,你在其中,往往不清醒;你離遠些,對比參照物,方知其輪廓和細部。——無論歸來祖國還是留居異國,他們的行為處事,他們一點一滴的心血、業績都與母體休戚相關;他們的步子踏得結實迅捷,母體也就發展得更具理念和速度。
攤開《東瀛告白》的校樣,我忘了什麼序不序,一鼓作氣貪饞地看完了。待我接到小淺從東京打來的電話,我才知道這本書是她與中國青年出版社約定,於1999年5月之後,在每天工作之餘,孩子們睡下之後,才寫啊寫,每晚寫,終於寫成了。可是在我看來卻是匠心獨創、一氣嗬成,八年九載在在動情。
開端,小淺就朦朧了時空框架,一下子切入到體重隻有49公斤的自己,在要交畢業論文的前夕,被診所檢查出可能懷上雙胎。兩個星期後又在超聲波顯示屏上看到好像還有一個。一聲“恭喜你,是三胞胎!”使小小診所沸騰了。她緊張地攥著超聲波拍下的三個胎兒的照片,意識到自己的身體裏有4顆心髒在跳動。這種狀況,使讀者也不能不為之揪心並從此掛肚牽腸。
在懷孕第18周,因活動量太大而接近臨產邊緣,小淺不得不到學校和工作單位請長假,她進了日本紅十字醫院,她要在那裏住上5個月。讀者隨之走進陌生而新鮮的待產院,認識了四麵八方性格與遭遇各異的產婦們,從這一個極特殊的角度透視日本社會一隅。此間,重彩描述的是小淺的母親,作為國內高級教師的母親,在經過多少不眠之夜後,決定留在日本照顧女兒,讓不善自理生活起居的父親(教授)獨留北京;而母親三個月的來日探親簽證是不能延期的,為了三個胎兒和女兒,母親不得不一個人“黑”在了日本,風裏雪裏每天穿行馬路,更換車輛,往返4個小時去醫院送可口的飯菜,直到小淺分娩滿月後,母親才忐忐忑忑地回到北京,而父親已多次發過心髒病。
一個人不是想寫作品就寫得出來的,更不一定能寫得如此新鮮動人和飽滿。小淺沒有在天賜的三胞胎母親的特殊身份裏打轉轉,但她的筆端從此籠罩著母性貼心的氤氳,回旋著女性懷胎最銳敏的神經末梢之每一絲翼動。
為了實現與男友居南的一份感情,1992年6月的一個周末,小淺從北京飛往東京,抵達的第二天就坐在日語學校裏,成為最後一個報到的學生。她讓我們認識了各式各樣的同學,而這批學生的出勤率被東京入國管理局規定在90%以上,低於這個標準,簽證就受到威脅,而同學們都是在艱苦勞作之後來上課的。小淺委婉如實地寫了這一小群體的裂變,真是什麼滋味兒都有。
盡管聽說過也明白年輕人在異國餐點店、咖啡屋打工的經曆,可小淺的敘述卻另有別樣的震懾力。纖弱的她,左手端7個大厚底玻璃杯,托盤忽然傾斜,粉碎聲震動了樓麵並波及樓下。好險!店長慌忙對客人賠禮道歉,好心地撫慰小淺,她的明顯過失得到的竟是日本工友們同情的目光。前後不到五分鍾的事件,寫得有聲有色、動人心魄。待她做得熟練之後,在偶然缺員時,竟獨自一個人麻利地承擔下整個樓麵的工作,將迎客、點食、取食、送食、收盤、結賬、找零、拭桌等運作得像跳著節奏鮮明酣暢淋漓的舞蹈,直撐到放工回家抬不起腿來。為了湊足下學期的學費和旅行歐洲的計劃,假期,小淺又兼在另一家咖啡屋打工,在受到侮辱性的冷遇時,她當即辭工以維護自尊。一位楚楚動人的女性受到的考驗又若影隨身,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