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事有相去數百載而其跡大同者,其善事必古今所同利也,其不善事必古今所同患也。君子觀於往事所以自鏡,事至而有定見、有成法,學識充足取舍高明,所以應變無方而不局於器也。故凡昔人已成之功,惟大奸僥幸不足取法,其它中才以上皆當求其所以成功之故,使人效法以康濟世務。遏絕亂略,不可刻求多端,以為雖公而不忘私,為霸而不為王,使前世無完人,往事無碩膚,必如吾所說而後雲至善也。人之所雲如是則善,如是則否者,要皆事後之論,恣其口說者耳。當時彼此相濟,盡眾人之才智而僅至如彼者,或是天意,或是時宜,不盡如後人哆然臆說,絕無底止也。如行路然,竭一日之力僅可百裏,若坐談幾席間,為倍為蓰,惟所命之,其實必不可行,非不欲行也。子產隨才器使,衛靈公亦隨才器使,孔子皆取之,聖門何嚐責人以必備乎?且已往之事,持論甚難。有作事極是,而持論必不可全是者;有作事不盡是,而持論必不可全非者。故曰持論與處事為二道,事後與當事為兩時,未可以我見裁物也。凡論世變,即窮所以致變之理;傷世亂,即指所以救亂之方。五經皆然,故為有用。若語變而不窮其理,則無以防之於未然,後之於初,萌傷亂而不為之救,則徒為譏刺詬厲而不能出諸水火、登諸袵席,雖極陳痛切,終無益也。孔子稱管仲之仁,而以功效實之。夫功效何以遂為仁也?天下大亂,非人不定,有能定者則與聖人同功。同功則同德,又何疑焉?漢高以下,未必有當聖門之學,而以孔子仁管仲律之,則功之所在,德亦歸焉,何必劣於湯武?然五霸之事則實有可議者,故管仲所以為器小,五霸所以為三王罪人也。蓋三王之政,巡狩述職,有聲名文物之華;省耕省斂,有上下相親之事。又且慶賞平施威福與眾共之而非以自為也。五伯專以兵力迫脅弱小,裒集其威以自尊大,使先王彬彬有禮之天下,親上死長、出作入息之人心,一旦強力把持,變其世局,後人踵其事為亂者不止一端。疆圉遼遠,壅蔽易生,尊卑隔絕,吏為殘賊。眾情離叛,機巧相應,歸咎其端,不罪五伯而誰罪哉?君子論世習治則傷始亂也,習亂則善始治也。先王大治之天下至五伯始亂,五伯已亂之天下得漢高始治,不正五伯之罪無以遏亂源,不獎近代之功無以尊反正,不可一槩刻核以成無用之學術也。故持論之法,表未成之事以達賢者之心,明有勢之恥以賤不肖之行,隱末著之惡而從事之正,與文之順以存禮義之大防,不使行善者有後患以全終始之義,誅意不誅事,以示探端知緖、絕惡於微也。惡惡即始,謂絕其始,則不得終其惡;善善樂終,美賢者之有終而不毀其成。惡則窒之於前,善則推之於後,皆愛人無已也。以不正遇禍者,雖趨死於義,猶必致其責,謂義重於生也。在內之惡有所必不可容,在外之惡有所不必盡責,故有誅賣之誅,有誅絕之誅。或絕去其身,或絕去其世,要皆性情之正、王道之平也。若不恤事理,不取聖證,謾雲人所已言我不必言,人所能言我不屑言,別求過人之論取高於世,此務勝不休,棄常而取異者也。蓋有益於世者為正論,破壞義理者為怪說。苟無益於世,即破壞義理。戰國之士皆舍常而語變,所以為世道之憂也。不以一己私欲亂天下公理,不以一時偏重反古今常道,則學術章明,禮義森列,民有定誌,法無二門,天下之亂無由而生,此聖賢明義理以正人心之本指也。楚莊王篤於義而薄於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晉景公高齊侯之義,率諸侯返汶陽之田。士匄恩足動孝子之思,義足服他國之君,自此以後,兵事寢伏,數年不起,皆君子所深嘉,以為合義也。範睢傾穰侯,事之變也,昭王因以收其權。王允誅董卓,事之正也,漢帝由此失其勢。其故何也?昭王用範睢,非範睢用昭王也;王允用漢帝,非漢帝用王允也。故操柄在君,則順而有功;操柄在臣,則逆而多患。同乎執有罪也,以宰臣窮討大俠,則罪人誰敢不畏?以討俠贖子罪,則罪人不複畏矣。同乎連姻帝室也,以右將軍從孫女女皇曾孫,則盛滿宜避;以暴室嗇夫女女皇孫,則不必避也。此在義不義之間,相鄰甚近而相背絕遠,君子所當深辨也。君多內寵,其子必結妻家為援,庸人或賴此依附,賢者則義所不為。第謀國之計與謀身不同,雖其理可以相通而其事亦當有辨。謀國之計有當冒險難者,槩以萬全處之反失策而生事。義有小大則事有是非,此君子所當辨也。人君用賞罰,有宜在事前者,有宜在事後者。在事前者所以作民庶之氣,在事後者所以垂國家之法。人未作氣而先以垂法格之,是吝賞而違立功之幾也;事有定體而先以破例悅之,是濫恩而賈半塗之廢也。勢有輕重則義有先後,亦君子所當辨也。即趙盾之事可見儉約之衛勝重門擊柝焉,可知素行慈惠足禦大難焉,可知人君之前不當拔劍焉。即蕭何之事可知人主取天下以根本為重焉,可知事定論功以安大計為先焉,可知功成事主亦必有道有術、未可全恃故舊之恩焉。高帝安心蜀漢以平一時之憾,而天下大勢卒不能去漢而他屬。初定鹹陽,封宮室府庫,置而不取。此二事者一則程子所雲物來而順應,姑置其怒以觀理之是非者也。一則聖賢理欲之介所謂利與善之間也。此義之所在,散在眾事,惟君子能集之者也。義之所在,惟聖人則無憾。弒君之人有當討之義,告老之臣有謀國之義,聖人之道要使天下之人盡知大義,則必從大義行之而出問罪之師。若身在行間而用矛決戰,必非聖人事也。今之人猶古之人,古之時勢猶今之時勢,孔子之義止於請討,請纓奪符,非所當為,安得以我戰則克一語推而廣之,以為齊魯兵交聖人自有妙用哉?取讒人而誅之,良快人情。然既誅之後,恩怨施易尚多不測,大家巨室積釁相構,祁勝卻宛之難作,賢者豈能一朝居乎?不如安命之說,使直道猶存,小人自警,所益亦不細也。此二事者,大義之的,以省括而止,未可雜以己見、深求事外也。若夫縱橫之說,古無此學,自蘇張發其端,相傳百餘載,直至封建變為郡縣而此風始息,蓋從來主持世道者皆從社稷民生起見,即商鞅之惡猶未離此原本,獨二子者但致金組尊榮,不顧有國禍福,又必不居一國而後可逃遁曲全,其勢不傾危險詐不可得也。大抵人品心術至戰國時喪盡,後世之亂蓋不至此。其故起於境壤太分,人生其間,不揣摩捭闔、朝秦暮楚無以自全,乃知封建之廢,雖曰壞先王之法,然縱橫惡俗非盡去封建不能割絕也。刑名之學,若鼂錯、韓非,皆賦性深峭而所學又非先王之正道,是以人不能堪,禍集其身。雖或幸免於當時,而子孫亦不昌,以其與天地之心不相似也。忌克險賊者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