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花容顏為誰凋
綠柳如煙。
馬車在一片綠色的薄霧中輕疾的走著,已近梅雨季節,南方的雨,一場連著一場,細如絲,零零落落,纏綿不絕。
洛熙撐著一把紙傘對著雨霧中泥濘的路麵發呆。
自從沈落落走後,洛熙一直心神不安,仿佛一顆心也隨著沈落落一路兼程,他的心一直就這麼提著,吊著,像是一會兒又油鍋炒,一會兒又用小火燉,真是說不出的煎熬。
沈落落他們,有沒有到山東呢?也不知北方有沒有雨,但願,那裏沒有雨,路道好走些,讓他們快點到達目的地。
也但願,允諾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直接殺到山東,如果,真的去了,天,那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一種場麵,他這一生,已經負她太多,如果再因為他的事,而讓她的父母無端致禍,他還有何麵目,再去見她?
身邊的長樂動了動,洛熙驚覺,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手中的雨傘,已經被風吹到了一邊,長樂的半個身子,全淋在了細雨中,頭發眉毛全是濕漉漉的,臉上更是濺滿了雨滴,一滴滴,晶瑩,透亮,映著長樂蒼白安靜的臉,有種說不出的淒楚之感。
他把手中的雨傘往她頭上遮了遮,說:“長樂,雨都淋到你了,你怎麼也不說?”
長樂的眼皮眨了眨,“沒什麼,我覺得,淋淋雨,也挺好的。”
洛熙從包袱中取出一條毛巾,替她擦了擦。
“雖說是夏天,可是,這車子跑起來帶著風,也是會著涼的。”他溫言說道。
長樂的目光依然迷茫呆滯,凝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一朵開在雨裏的安靜的荷花。
有多少日子了?她一天也難得說一句話,她像是在很專注的想著一件事,又像根本什麼都沒想,眼神中,是說不出的虛空和迷離,而人,卻一點點的消瘦了,麵色,也越來越蒼白。
洛熙微微的歎息,他不明白她是怎麼了,在路上的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努力的陪著她說話,而且,沈落落也不在身邊了,也沒什麼人什麼事,可以刺激到她呀?
這時,身邊的大福晉說:“洛熙,到前麵的鎮子,我們停一下吧,我怎麼瞧著,格格好象是要生病了呀?這些日子,茶不思飯不想的,看這人瘦的,來陣風,都能吹走了似的。”
洛熙點了點頭,說:“到前麵鎮子裏,再置辦一輛馬車吧,人坐在裏麵,能擋風遮雨的那種,格格體弱,最近又吃了許多苦,總不能到了京城,讓她的皇阿瑪看到一個病懨懨的女兒吧。”
前麵的韓括說:“都怪我們這些男人,考慮欠周到,隻想到,尋個戲班子常用的馬車就是了,倒忘了,這江南的雨,可真是太多了。”
洛熙說:“那也怪不得你們,原本我們扮成戲班子,就當用不起那些豪華的馬車,此次就算去置,也隻是置個半舊的就好,免得半路上又招了人眼,惹出事非。”
韓括點頭。
因為沈子軒也帶了一批人走,現下剩下的人手也不多,大家心裏都覺得沉甸甸的,也無人再笑鬧,隻是沉默的走著,這一路上,也不知允諾安插了多少眼線,總覺得每到一處要塞,總是有形跡可疑的人閃閃爍爍,大家也都盡量低調從事了。
洛熙說完話,轉頭又看了看長樂,見她仍是極為沉靜的坐在傘下,竟如一尊雕塑似的,對方才的話,全不盈心,洛熙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跟她說,隻好再看向泥濘的路麵。
後麵 的來了一匹馬,那馬毛色雪白,大眼瑩亮,經過雨水衝涮,反顯得更有精神,洛熙心裏暗想,這可真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倒與以前自己的那匹 馬,相差不了多少,隻顧著看馬,倒懶得去看馬上的人,這時,就聽一聲洪亮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兄,有雨傘卻不打,莫非也跟在下一樣,想獨享一下雨中的樂趣?”
洛熙愕然抬頭,馬上那人卻並不是對他說話,目光竟是牢牢鎖在了長樂身上。
但見那人一襲 說話間,馬已幾乎與洛熙他們的馬車相接,他看向長樂的眼神含著笑,帶著燦若,又似有種說不出的火熱。
洛熙心生警惕,冷冷的說:“公子自去趕路吧,我家小弟,素來不喜說話。”
那人看到洛熙,微微一怔,竟似是剛剛才注意到洛熙似的,雙目仍是含笑,問:“如此說來,你是那位小兄的姐姐嘍。”
“是。”
那人在馬上恭了恭手,說:“請恕在下唐突,在下隻是覺得,這暗暗梅雨,一人趕路,難免寂寞,想找一個人說話而已。”
洛熙嘴角彎了彎,不再說話。
那人卻很不肯作罷,仍是繼續聒躁,“這位小兄,我看你身體單薄,麵色蒼白,快快把雨傘撐上吧,免得著涼,哦,對了,我這包袱裏,有一件衣服,用來遮雨,是極好的,比雨傘是強多了,不如,送了你吧。”
說著,在自己的包袱裏扒了半天,扯出件淺翠色的鬥篷來,殷勤的送到長樂眼前。
長樂原本對這眼前的人毫不在意,更對他的話,充耳未聞,見了那件鬥篷卻陡然一愣,摸在手裏,沉思不語。
洛熙見那人饒舌得很,又要送什麼東西,當下煩得不得了,說:“多謝公子美意,這件好東西,還是由公子留著自用吧!”
他說著,就想把那鬥篷抓過來,扔給那個奇怪的男子。
哪知這一抓,居然抓不動,竟是被長樂拽住了,他心中驚訝,叫一聲,“長樂?”
長樂的手摩挲著那件鬥篷,也不知是什麼材質做成的,摸起來厚厚的滑滑的,揚起來,卻如一陣輕煙一般,她把那鬥篷披在身上,隻覺又透氣又清爽,輕盈無比,卻又一絲風雨也不透,長樂突然笑了一笑。
洛熙不由看得呆了,這個長樂,到底心裏在想些什麼呀?難道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怎麼倒要起陌生人的東西了,要是這個人,是個不懷好意的人呢?豈不平白招惹是非?
那個馬上的男子也是看得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但神情之間,卻是說不出的驚豔。
“小兄穿上這件鬥篷,卻如綠衣仙子一般,與這纏綿萬端的細雨,真是應景得很。”
他喃喃的說著,一味癡癡的跟著,全然不顧洛熙瞪視他的目光。
長樂的笑,隻是那一瞬,乍現即逝,她被包在那大大的鬥篷裏,卻如一個被葉子包著的花心一般嬌柔可愛,可說出來的話,卻冷得很。
“公子送的東西,我收下了,公子,可以走了吧?”她說著,抬起眼眸,安靜的瞧著那人,眼中寂靜無波,那人本想借著這鬥篷再進一步搭訕,卻未曾料到,竟是如此結果,當下隻是訕笑著,說:“那,那在下先行一步!”
說完,騎著馬走了,走了三步,一回頭,走了五步,又一回首,就這麼再三遲疑,終於是消失在了茫茫雨霧中。
見他走了,洛熙說:“長樂,他一個陌生人,你要的東西作什麼?你看不出,他對你有些曖昧嗎?”
長樂低低的笑,“長樂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對自己這麼暖昧過,突然之間,覺得這種感覺,竟也不錯。”
洛熙無語,他是徹底不明白長樂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長樂說完那一句話,便又恢複了那種迷茫淒楚的樣子,她反複的摸著那件鬥篷,夢囈般的說:“我隻是喜歡這個鬥篷,方才那麼淋著雨,真是很不舒服,可是,再不舒服,我也得受著,不然,又能如何?能如何呢?”
長樂說著,竟真似是陷入了夢境裏,一雙剪水雙瞳,又是水霧隱隱,洛熙說些什麼,再也得不到她的回應。
洛熙除了歎息,真的是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也許,長樂真的病了,可是,即便她病了,也是心病吧,還是為自己嗎?可是,在桃花村時,他日日纏著沈落落,她雖是傷心難過,卻也並不似今日這般的懨懨無緒呀?
想不明白這些小女孩的心事,他終究是想不明白的,他唯一能做的,隻是把她安全的送到她的皇阿瑪那裏,至於他欠她的,也許今生,是注定還不得了,他注定,得負一個女人,他隻能負長樂,如果他跟長樂在一起,便是把兩個女人的一生,都負了。
這時,韓括說:“將軍,前麵就是一個鎮子了,我看這雨,越下越大,我們停下來歇一歇吧,這車上又是老又是小,也有個柔弱的姑娘,別再淋了雨,生了病,就不好辦了。”
“嗯,好,就在前麵尋個旅店先住下吧,這一行多日,也沒吃個好飯,我們就在那店裏飽餐一頓!”
韓括應了聲,馬車駛進一個小鎮,因為下著雨,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便瞅著天色有些發暗,想來,離天黑也不遠了。
迷蒙的雨霧中一盞盞紅燈籠次第亮起來,韓括在一間旅店前停了車,早有店夥計熱情的上前招呼著,洛熙一行一走下車,那個夥計便叫:“哎呀,各位這一路淋著雨,可真是辛苦,快快樓上請,我們後院呀,早備了熱水,給各位洗漱,這洗個熱水澡,換件幹幹淨淨的衣服,吃頓熱乎乎的飯,保管您呀,住這兒都不想走了!”
大福晉嗬嗬笑著,說:“您瞧這小二,多會說話,這全都說到我的心坎裏了,這麼個下雨天趕路,也真是不容易呀。”
店夥計笑容滿麵的說:“是呀,我們這南方,就是雨多,老夫人,我瞧著,您這是個戲班子吧?”
大福晉點點頭。
“嘿,我說呢,您看您那位小哥兒,長得多俊俏呀!”
店小二邊說邊把眾人把裏麵引,進得客棧大堂,隻聽裏麵人聲鼎沸,想來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洛熙心裏隱隱不安,這裏人太多,眼太雜,可是,湊到這種時候,大約也找不到清靜的客棧了。
他習慣性的四處望了望,目光停在了靠在牆角的一張桌子邊的幾個人身上,其中一張臉,焦黃麵皮,腰背微躬,看起來,上了點歲數,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洛熙皺皺眉,心中浮現一個影子,讓他心內一驚。
還是在長樂第一次遇險時,黃板牙帶著幾個手下調戲長樂,一群人在那裏哈哈大笑,獨有這人,縮在一邊,不肯上前,那幾人還一直笑他,說他老了,不中用了。
洛熙又往那個躬腰身邊看了看,那幾張臉,實在想不起來有沒有見過,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一定都是允諾的人。
洛熙的心膨膨亂跳,他扯了扯韓括的衣角,但韓括隻顧對著人家桌上的酒流口水了,根本就沒發覺,他本想立時離開的,可是轉念一想,要是突然就要走了,那熱情的店小二肯定會非常失望,說不定還會大聲嚷嚷,到時反而引人注目,索性先上去,讓他們小心一點,看情況再定吧。
這樣一想,他就一邊走,一邊又往那桌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看得他的心,又是一緊。
隻見那剛才還坐著的幾個人,已經都站起來了,對著一個男子行禮,神情之間,極為恭卑,而那個男子,正是路遇的那個饒舌男。
這下,洛熙真的恨不得自己這一行人,都全會隱形,可惜,這活生生的人,能隱到哪裏去,不光隱不了,這擁擠的客棧,居然還把他們留在了原地,原來有個小二不小心把碗湯倒掉了,正在那裏手忙腳亂的收拾著呢。
洛熙心裏暗暗叫苦,突然發現自己前麵的長樂,居然還把那個男人送的那個什麼能避雨的鬥篷傻傻的穿在身上,他這下更慌了,隻是一個勁兒拉她,“長樂,雨不下了,你快點把鬥篷脫掉吧!”